《在书架与数据之间》明月啾啾

13、第 13 章

　　顾梦的身体僵在原地，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台边缘，那点冰冷的刺痛此刻显得如此微弱，完全被崔宇那句低哑询问掀起的惊涛骇浪所淹没。

　　他问了……他竟然问了！

　　那句“碰疼了没有”，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她所有试图维持的沉静外壳。它来自一个刚刚显露过毁灭性暴怒、背负着血债诅咒、此刻蜷缩在阴影里舔舐伤口的男人。它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笨拙的真实。

　　角落里的沉默几乎凝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顾梦的背上。那道目光并未移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中的混乱、懊恼，甚至还有一丝……等待审判般的紧绷？仿佛他自己都无法置信这句话是如何冲破了他那冰冷坚硬的外壳，暴露在空气中。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里艰涩地流动着。

　　顾梦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僵硬的身体放松一丝。她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回头。她只是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指尖从那冰冷的金属边缘移开，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卷胶片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胶片边缘的撕裂口在恶化。”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修复师特有的冷静平稳，甚至比平常更低哑了几分，巧妙地避开了那个直接的询问，却又用一种专业的方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一种保护，保护自己翻腾的心绪，也保护了黑暗中那个男人此刻狼狈的自尊。“我需要尽快处理，否则物理损伤会影响后续操作。”

　　她没有说“我没事”或者“不疼”——那太刻意，反而会强调那个失控的瞬间。她用工作，用他们此刻唯一的共同目标，作为缓冲带和掩护。

　　角落里，崔宇似乎因为她这避重就轻的回应而微微松了口气，但那沉重的呼吸声里，隐约泄露出了一丝……失落？极细微，却被顾梦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失落感，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壁，带来一阵陌生的麻痒。

　　“……知道了。”他低沉地回应，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紧绷感似乎随着顾梦的“无视”而缓和了一些。他再次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要将刚才那短暂的失控彻底抹去。沉重的疲惫感再次笼罩了他。

　　压抑的宁静重新降临，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单纯的死寂，而是多了一种无声的电流，一种小心翼翼、彼此试探却又极力回避的情感暗流。顾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每一次搏动似乎都在回应着角落里那道沉重压抑的呼吸。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胶片上。光源和设备还没送到，她只能用肉眼仔细观察那道细微的裂口。裂口边缘的材质在药液长时间的浸泡下变得脆弱，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卷曲趋势。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装有特制极细尖头棉签的工具包，沾取微量特缓挥发稳定液，屏住呼吸，以无比轻盈精准的动作，点在裂口边缘，试图暂时加固。

　　这个动作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稳定。她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那微不可查的触感和视觉反馈上。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崔宇似乎调整了一下姿势。他依旧没有发出大的声响，但顾梦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这一次，目光不再是审视或混乱，也没有了刚才那种迫人的压力，反而像一种沉沉的、带着复杂探究意味的凝望，无声地描摹着她专注工作的纤细背影。

　　顾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稳定如初。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皮肤仿佛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和温度，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靠在冰冷的墙角，屈着长腿，下颌线绷紧，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她无法解读、却让她心跳失序的情绪。

　　这份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侵略性。它穿透了物理的距离，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她包裹。雪松的气息似乎浓了一些，混杂着他身上特有的、此刻带着疲惫感的雄性凛冽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息。这气息不再是单纯的冰冷压迫，反而带上了一种让她心神不宁的……存在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顾梦完成了对裂口的初步稳定处理，暂时阻止了它的进一步恶化。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微微发僵。她下意识地想要伸展一下紧绷的肩颈——

　　就在她微微侧身，手臂稍抬的瞬间，

　　角落里，几乎是同时地，崔宇的身体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像一种本能的反应，仿佛要站起来，又仿佛只是调整重心。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黑暗中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紧紧追随着她手臂的动作。

　　顾梦的动作瞬间停滞！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她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半侧身的姿势，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那是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对她是否因为之前的触碰而疼痛产生的……关注？！

　　荒谬！危险！却又带着一种让她灵魂为之震颤的真实！

　　她的指尖甚至能回忆起那短暂触碰时他指尖的冰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此刻，他这种无声的、近乎本能的紧张注视，就像一道强光，照亮了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混乱背后，一些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东西。

　　顾梦的心跳如雷鸣般在耳畔炸响。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若无其事地将手臂放回身侧，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调整。

　　但她能感觉到，角落里那道目光，因为她这个细微的“平安无事”的动作，那紧绷的锐利感慢慢消散了，重新沉入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凝望。他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暗房里只剩下仪器微弱运作的低鸣（等待中的光源设备自带散热风扇）和他们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她的，和他那沉重的、带着疲惫尾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寂静中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裹挟着药水的微涩、雪松的冷冽、机油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发酵的、难以名状的张力。

　　顾梦背对着他，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那极细的棉签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敏感地感知着身后那个男人的存在。他的痛苦，他的脆弱，他的暴戾，他此刻那无声的、沉重的凝视……这一切混合成一种剧毒的诱惑，拉扯着她，让她想要回头，想要看清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是否真有一丝为她而起的波澜。

　　然而，就在这情感酝酿到近乎临界点的时刻——

　　门上传来了三声极其轻微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顾梦的身体骤然绷紧！崔宇在阴影中猛地抬起头，蜷缩的身体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如同一头嗅到危险的猛兽，眼中所有的复杂情绪在刹那间被冰冷的警惕和绝对的掌控感取代！

　　“设备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斩断了空气中所有无声的拉扯。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从容，大步走向门口，刚才那片刻的混乱和脆弱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一件货箱被极其迅速地推进来，随即门又立刻合拢。

　　崔宇没有立刻去查看货箱，而是警惕地扫视了整个暗房内部一圈，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确认安全后，他才弯腰，极其利落地打开货箱。

　　里面正是顾梦所需的所有特殊光源和精密显微修复工具，崭新且密封完好。效率惊人。

　　“给你十分钟熟悉设备。”崔宇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顾梦敏锐地听出了一丝与之前不同的东西——一种仿佛刚才那番无声的情感拉扯从未发生过的刻意疏离，却又在疏离之下，埋藏着一份更深沉的、关乎她安全的紧迫感。“十分钟后，开始抹除那个烙印。”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扫过那卷胶片，“这是唯一的窗口期。”

　　顾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混乱和悸动。她走到货箱前，开始检查那些冰冷的器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部件，那份属于修复师的沉静力量逐渐回流。

　　她明白，刚才那短暂而危险的、在绝望深渊边缘滋生的情感缝隙，被冰冷的现实强行关闭了。崔宇再次戴上了他那厚重的、保护自己的盔甲。那个蜷缩在阴影里低哑询问她是否碰疼的男人，被重新封印。

　　但有些东西已经改变。那道裂缝真实存在过。那份悸动，那份刺痛，那份无声的注视和那瞬间的本能紧张……都像幽灵一样留在了这片充斥着药水和雪松气息的黑暗空间里，也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她拿起一个特殊波长的光源适配器，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那卷胶片上碎裂屏幕倒映出的、顽固闪烁的荆棘十字星徽记。

　　十分钟。
　　抹除烙印。
　　然后，是更深的未知漩涡。

　　顾梦的眼神沉寂下来，所有的杂念被强行剥离，只剩下修复师面对挑战时绝对的专注和冷静。但在那片绝对的冷静之下，名为崔宇的暗流，已然盘踞不去。情感的藤蔓在废墟中破土后，并未枯萎，而是在更深的黑暗中悄然扎根，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