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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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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 5 月 16 日。”
“令(划掉)今天 wǒ(划掉)我 yǒu 弟弟,吴即……”
吴望趴在昏黄的台灯下对着字典捏着笔歪歪扭扭地改着错别字一堆的流水账日记。
“吴望!”尖锐刺耳的女声跟着沉重的砸门声一齐跟过来,“他又哭了,你管一下啊!”
吴望应了一声放下笔,从椅子上跳下来,推门穿过杂糅着麻将丢牌声音的客厅,矮小的身形还没他妈钟雁坐的那把竹椅子高。不声不响地从人背后过去的时候一点没察觉到。
“这么小能管什么事?”
“怎么不能?我家饭可没有白吃的份。”
“你家外面那个不给钱啊?”
众人一阵哄笑。
“少废话,快点摸牌!”钟雁脸色一沉,指尖夹着烟,抬肘去捣下家。
“把烟灰缸倒一下。”钟雁嘴上叼着烟撇嘴将烟灰缸扒拉到桌沿上。
吴望“哦”了一声,折身回来踮着脚去拿,捧着玻璃底座的烟灰缸将灰扣进垃圾桶里,底座上糊了一层黑漆漆的烟泥刮不掉。
厨房拉门里侧搁着个木头矮凳,吴望拿着垫在脚下爬到厨房台面上去拿晾在窗台上的奶瓶,紧紧攥着奶瓶挂在柜台边,脚颤颤巍巍地去够那个矮凳。好不容易爬下来又转头去拿奶粉,奶粉就放在台面下面的矮柜里,拉开门就能拿到。
吴望去拔搁置在地上的暖水壶的木塞,大概是钟雁今天灌水灌得太满,轻轻一动就溢出一股子开水,烫得吴望难以下手。
环顾一周,跑到洗碗池旁边踮着脚从架子上扯了个干抹布下来裹在木塞上,双腿紧紧夹住壶身,上半身抻着双手拧着抹布用力一拔。
水壶太沉了,吴望倒不动。
“你好了没?他哭半天了吵的要死!”
“马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吵吵嚷嚷烟雾缭绕的客厅扭头回去拿了只碗搁在地上,抓着壶身上的把手微微倾斜壶身,滚着白汽的开水倾斜而,下一会儿就把那只碗装满了,吴望又赶紧把壶正回来。
还好冲泡奶粉的事他已经做得轻车熟路,捂着奶瓶在怀里,快步跑进房间“嘭”地一下把门关上。
“你下手没轻重啊?”钟雁手上捏着牌头扯着嗓子喊。
吴望没理她,将揣在怀里的奶瓶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只有奶嘴胶质的味道,没沾上一点烟味儿。
他弟在床上扯着嗓子哭,泪眼模糊中见到他来,翻身在床上撑起来朝他这边爬,边爬边哭,嘴巴咧得能看见仅有的四颗乳牙,鼻涕眼泪全淌进嘴里和口水一块挂在嘴角拉长线在床单上印了一大截。
吴望刚一抬头就见他已经爬到床边,再往前一点就要倒头栽下去,脸色遽变,抬腿直冲到床边去接。
终于在他掉下来砸到地上小命休矣之前抓住他,吴望心脏险些骤停,抱着他躺在地板上长舒了一口气,任由他躺在自己身上。
“小崽子吓死我了!我现在还因为你心跳得厉害!”吴望瞪了他圆滚滚的后脑勺一眼。
他弟听不懂,躺了一会儿抱着奶瓶翻了个身,将奶瓶往他脸上推,坐在他胸口上眼巴巴地盯着吴望。
小皇帝是喝累了要他扶着奶瓶呢。
吴望又推回去:“都多大了,自己拿好!吃饭还能吃累。”
“哥……哥……”
他一说话口水又混着还没咽下去的奶水哗啦全掉在吴望胸口上了,吴望赶忙用奶瓶堵住,小小年纪长了一张漏嘴。
“真是欠你的。”吴望嘴上说得狠,却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手上帮他托着奶瓶。
他弟靠在他臂弯上喝睡着了。
“他睡着了。”吴望推开一条门缝硬挤出去。
钟雁头也不抬:“抱你房里去。我今晚没时间看他。”
吴望又“哦”一声,拉开一条门缝挤回去,将他弟裹在被子里捂着又穿过客厅小跑回了自己房间。
他弟在床上睡得安稳,嘴里塞着他洗干净的奶嘴,没再淌口水。
吴望小心翼翼地爬上书桌跟前的那把椅子。这把竹椅也是高龄,骨头早就被压脆了,轻轻一压就“吱呀乱响”,吴望不得不一动三看床上的婴儿。
没吵到他。
吴望松了口气。
他又翻开日记本一点一点去改错的字。
日记是断断续续地在写,他弟在他笔下长得很快,一页能长几十天,才几页就长到了周岁那天。
那天早上钟雁难得早起一回,身上拾掇得干净,连以往乱披着的头发都齐齐地扎在脑后垂成一弯马尾。
她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母子三个都穿得干净利落,一前一后在逼仄狭窄弥漫着哄臭味的楼道里踱步下去。
筒子楼下的道路太挤,门口还有一栅大铁门,车进不来。
门口站着嗑瓜子唠嗑的人,见她领着孩子整整齐齐地站在路边,转头问她:“今天不打牌啊?”
“不打,今天孩子他爸过来。”
看着铺陈在地上的瓜子壳,钟雁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的干净地挪了挪。
那人“哼”出一股气,腰间的赘肉跟着一块颤。
时至中午,母子三人站在干巴巴的路边顶着大太阳,他弟被晒得脑门发烫,一直哭,钟雁手忙脚乱地哄不好,干脆扔给吴望。
吴望跑向旁边闲聊的人群借了个小马扎,抱着他弟转身背对着太阳坐在马路边上,背挺得笔直,将他弟拢在影子里。他弟得了凉快,正对着他笑,嘴里“哥哥”“哥哥”地叫个没完。
吴望瞪他一眼,他弟又凑上来在他脸侧亲了一口,留下个湿乎乎的印子。
“全是口水,别亲我!”吴望将他托起来,将那半边脸上的口水全数还在他的新衣服上,他弟笑得更高兴了。
嘴上嫌着,手上却左摇右晃地哄他,背上被晒得红了一片,铁板似的滚烫,却没叫他弟挨一点阳光。
钟雁满心满眼只盯着那个上坡路口,热浪扭曲着上来的缺口,和电玩城里的扭蛋机似的,投进时间和耐心扭出几个不尽人意的自行车。
挂不住的除了钟雁脸上的汗,还有面子。
“看了半天,屁都没有。什么有钱人?我看她就是嘴劲大,纯吹!”一旁唠嗑的人终于嗑下那枚卡在齿关的瓜子,壳崩裂开和啐出的口水一道落在地上。
演戏似的起承转合,缺口遥遥漏出一截方形的黑色车头。
汽车稳稳地停在三人面前,黑色的车里脱胎出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
还不等钟雁开口,那边的人群先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还开车!那确实挺有钱的,有钱咋不带她们住个好点的房子。”
“一家子黑户,没一个能持证上岗的。”
“怪不得儿子那么大了都没送去上学。”
男人朝那边看了一眼,被钟雁拉住西装衣角将眼神拽回来,她早已习惯:“上楼吧,东西都准备好了。”
他“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跨过那扇铁门,走进她短暂的四口之家。
一楼直敞着门是理发店在营业,香精洗发水的味道和楼道里热烘的臭味混在一起闻得他头晕脑胀,眉心紧锁五官拧在一起,直催钟雁快走。
进了房子几人落座在饭桌前,钟雁掀去遮着饭菜的网罩,起身盛了三碗饭搁在桌子上。
饭菜里的咸鲜酸甜麻辣没能在他们嘴里留下一点余味,餐桌上你来我往的话语多半是你敬客套话我还敷衍词,像杯子里落垢的白开水。
“小望下半年也该准备上学了。”钟雁话锋一转。
男人夹菜的动作一瞬滞空,然后不甚在意地说:“他还小。”
钟雁听得出他的话外音也没立刻驳回去。
沙发睡着他弟的那边隐约传来几声哼唧,钟雁低头看向坐在两人中间的吴望,拍了拍他的背说:“你弟饿了,我去冲奶粉。”
吴望朝搁着他弟的沙发走过去。。
“哥哥……”他弟扒着沙发边上的扶手,跌跌撞撞地朝吴望走过来,摔进吴望怀里。
“会说话了啊?”他颇为惊喜地转头看向沙发上的幼儿。
“还只会喊哥哥。”钟雁拎着奶瓶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也不错了,抱过来看看。”他爸说。
吴望看了钟雁一眼,跟着钟雁的眼神一道停到饭桌前。
一大一小相似的眉眼经越几十年屈指可数的奔波头一次完整地映进眼帘里。
两个孩子长得都像他,对钟雁来说是一张摆在脸面上的通行证。
“小望上学的事,还有小即……”
钟雁还没说完,他爸的诺基亚就响了。
电话贴在耳边,里面像有发条,声音拧发条似的把他爸的眉头拧起来了。
“我得先走了。”挂断电话后,他爸起身抓起沙发背上盖着的外套披在身上,拿着鞋拔子将脚送进鞋里。
吴望抱着他弟没送他,坐在桌前看他一眼。
钟雁追上去:“你别忘了小望上学的事和小即的户口。”
他爸站在门前,罕见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甚熟悉的两个儿子:“我会办的。”
他爸刚出门,钟雁也收拾着要走。
“小即的抓周……”吴望抱着他弟追到门前。
钟雁低头穿鞋将头发捋到一边:“你看着他抓就行了,我出去打牌了,记得把房子收拾干净。”
吴望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把他弟抱回房里放到床中间,将奶瓶塞在他手里,站在床边叉着腰说:“哥哥出去收拾一下,你乖乖地在这不要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哥哥……出去……不……回来……
他弟眼里上泪的速度比汛期洪水的涨势还快,“哇”地一下就敞开嘴哭,奶瓶也扔在一边,扶着墙走路都走不稳的人竟然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他跑过来。
吴望看得目瞪口呆。
最后吴望将他弟又抱回客厅,小东西趴卧在沙发上眼睛来回盯着他的身影转,活像监工。
收拾完房子,吴望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已经散架了。他弟叼着奶嘴爬到他身边挨着他一起躺下,胳膊边软软的,吴望觉得自己的骨架又开始重装了。
抓周要放什么东西?吴望盯着天花板思忖。
“哥哥。”他弟又在喊他。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给你找东西。”吴望鲤鱼打挺似得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
抓周的东西是吴望从家里各处搜集来的,钟雁用来梳头的木梳,自己的玩具剪刀,自己的那本字典,写字用的那截短铅笔,还有几毛钱……
一堆东西在他弟身边摆了一圈。
吴望趴在地上撑着头看着他弟,眼里全然是期许:“拿一个你最想要的。”
我笑了一下。
那时的小屁孩和现在的我最想要的都一样。
我哥也在趴在那,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也是一项选择,那选择结果毋庸置疑。我朝他爬过去,一伸手抓住了我哥左手上的红绳。
“想要这个啊?”
我哥有点意外但下一秒就伸手去解,系在我手腕上,将绳子的收拉扣拉紧:“送给你。”
我不是想要这个,急得伸出双手扒住他大我好几倍的手:“要……哥哥……”
我哥“噗嗤”一下笑了。
“哥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