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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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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判断一个人是生是死,是自杀还是他杀的依据,永远都这么……直接,且不容置疑吗?”
周承砚的话音落下,像一块被烧得灼热的巨石,狠狠砸进沈知微那片冰封的湖面。虽未立刻使冰层彻底破裂,但那巨大的冲击力和炽热的温度,却让底下深藏的、从未真正平息过的暗流开始疯狂地涌动、咆哮,试图冲破束缚。
那话语里的讥讽太明显,太尖锐,早已超出了对一个专业人士提出合理质疑的范畴。它带着积攒了十五年的私人情绪的锋利刃口,精准无比地刮擦着那道早已结痂、却被她刻意遗忘的旧伤痕,带来一阵阵鲜明而屈辱的刺痛感。
沈知微平放在空白记录本上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蜷缩了一下,只有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如同受惊的蝶翼颤动。空白的纸页被她的指尖按出几道细微的、凌乱的折痕,泄露了她内心并不平静的秘密。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毫不退让的、几乎带着审判官般冷酷意味的目光,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但那痛感太遥远,太模糊,迅速被她强大的、近乎本能的意志力强行隔绝在外,封印回理性的牢笼。
“周律师,”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的物理定律,试图将这场已然偏离航线的对话,重新拉回纯粹、客观的专业轨道,“我的判断,基于客观存在的事实和可验证的证据。法医科学不是凭空的臆测,更不是情感的宣泄,每一个结论的背后,都需要扎实的、经得起反复推敲的物证支撑。”
她试图用专业的铠甲,抵御这来自私人领域的猛烈攻击。
周承砚闻言,嘴角那抹冷冽的弧度反而加深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直起身,不再俯身逼近,但那种居高临下的、无形的压迫感并未因此而消散半分。他看着她,眼神里最后一点模糊的、属于故人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沉沉的、望不见底的漆黑,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夜空。
那里面,翻涌着十五年的光阴尘埃,堆积着未能言明、也无处宣泄的质问,还有……一种被深深压抑的、几乎快要破笼而出的、名为痛楚的野兽。
“是吗?”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沙哑,磨得人耳膜生疼,在这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接待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悲凉。
“基于事实和证据……”他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在玩味这几个冰冷字眼背后的温度,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带着恨意的冰碴,“沈法医总是这样,只相信自己亲眼所看到、亲手所检验到的一切,对吗?对于那些眼睛看不到、双手触不及的东西,比如……人心,比如……苦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忽略不计,是吗?”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灼热而锐利,像是要通过她冷静得近乎完美的表象,看进她灵魂深处去,挖掘出那些被她深埋的、不愿示人的角落。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剧毒、冰封了十五年的匕首,带着积攒了半生岁月的寒意,精准而残忍地,刺向了她,也同时贯穿了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过往。
“就像十五年前——”
他的声音刻意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骤然缩紧的瞳孔,和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脆弱。
“……你用一句轻飘飘的‘算我错了’,就单方面、不容上诉地判了我们之间所有感情死刑一样?”
“那个时候,”他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你又是基于什么样的……‘事实和证据’?嗯?”
一句话,像骤然扯开了时空的幕布,露出了后面隐藏多年、依旧鲜血淋漓、未曾真正愈合的伤口。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深深埋葬的、属于青春期的躁动与纯真、夏日的黏腻与美好、香樟树的影子与清香、少年通红的脸庞和那双破碎成星辰碎片的眼神……所有的一切,伴随着他这句冰冷的、裹挟着十五年风霜雨雪的质问,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至,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几乎要冲垮她理智的堤坝,将她彻底淹没在回忆的洪流里。
沈知微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钝痛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让她指尖发麻,浑身冰凉。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几乎要将那支中性笔捏断。
她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冷峻、气息沉戾、陌生得让她心寒的男人,几乎无法将他与记忆中那个眼神明亮清澈、会因为她一句无心的夸奖而脸红紧张半天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十五年。
原来并没有将那些最锋利、最伤人的东西磨平。它们只是沉睡了,蛰伏在岁月的深处,用怨恨和不解滋养着,此刻被他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一句话唤醒,带着旧日的棱角与新的毒素,比以前更加凶狠地、精准地,扎进了她心底最不设防、最柔软的角落。
接待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阳光在百叶窗的光带里缓慢而固执地移动,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疯狂地飞舞,如同他们混乱的内心。
几秒钟后,沈知微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穿过喉咙,带着冰刺划过般的尖锐疼痛。她强迫自己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翻涌咆哮的情绪死死地、狠狠地压回那片冰湖之底,不允许它们泄露分毫。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冷静,甚至比刚才更加苍白,也更加坚硬,如同戴上了一张完美无瑕的冰雪面具。
“周律师,”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覆了一层永远无法融化的万年薄冰,彻底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试图靠近的视线,也将那个瞬间失态的自己牢牢封锁其中,“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案件。”
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掀翻心肺、搅动灵魂的风暴从未发生。她巧妙地、也是绝望地,将“案件”作为了最后的挡箭牌。
“如果你没有其他与案件相关的、专业性的问题需要沟通……”
她顿了顿,声音冷硬地下了逐客令,如同法官敲下法槌。
“那么这次沟通,可以结束了。”
周承砚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最混乱的星空,像是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解剖开来,看清这具冰冷躯壳下隐藏的真实;又像是透过她这副坚硬如铁的外壳,在看十五年前那个同样冷静、同样决绝地转身离开、不留一丝余地的少女。
他唇边那抹冰冷的、带着痛楚的弧度,最终化为一个极其轻微的、近乎自嘲的扯动。那里面,有失望,有难以言说的痛楚,有尖锐的嘲弄,最终都归于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
没有愤怒的驳斥,没有不甘的追问,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缓慢地拉过。然后,他倏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接待室。
门被他顺手带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再次隔绝了两个世界,也隔绝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沈知微的心上,渐行渐远,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绝对的沉寂。
门没有关严,留下了一条狭窄的、幽暗的缝隙,外面办公区隐约的谈话声、电话铃声模糊地传进来,更衬得这方寸之间的寂静,死一般令人窒息。
沈知微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彻底失去了温度与生机的雕塑,被遗弃在时光的荒原。
窗外的阳光悄然偏移,那道原本落在她手边、带着微弱暖意的明亮光带,变得微弱,黯淡,最终彻底从她冰冷的指尖消失,仿佛连同最后一丝温度也被无情地抽走。
她的手依旧平放在那空白的记录本上,指尖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