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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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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那场短暂却耗尽了她所有心神的情感风暴彻底隔绝开来。走廊里过于明亮的灯光和远处传来的、属于活人世界的隐约嘈杂,此刻听在沈知微耳中,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维度传来。
她没有回办公室,那里有需要处理的文书和可能存在的同事关切的目光;也没有去茶水间,此刻的她不需要任何温暖液体的慰藉。她的脚步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坚定,转向了解剖室的方向。
那里,有她最熟悉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有她能够绝对掌控的、由理性构筑的王国。那里没有复杂难辨的情感,没有尖锐刺人的过往,只有沉默的躯体、客观的证据和永恒的真相。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将周承砚那句“判我死刑”的冰冷质问,将他最后那个沉郁复杂、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神,彻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重新找回那个冷静、专业、无懈可击的沈知微。
更衣,消毒。动作机械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丝毫差错的认真。当冰冷的、带着橡胶气味的防护服再次严密地包裹住身体,当口罩和护目镜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重新沉静下来、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眼眸时,那个剥离了个人情感、只为真相服务的沈法医,便又完整地回来了。
解剖室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惨白的无影灯依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暴露在无可遁形的光线之下,包括不锈钢台上那具已经承受过她一次彻底解剖的躯壳——李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法律与科学最终的、公正的宣判。
空气里,尸体高度腐败所特有的、混合着恶臭与某种奇异甜腻的气味,似乎比离开时更加浓重了一些,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消逝后的残酷真相。
沈知微走到台边,目光落在尸体上。这一次,她的视线不再是初次解剖时的全局性扫视,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苛刻的专注,一寸一寸地,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重新检视着这具已然破败的躯壳。从头顶未脱落的稀疏发根,到脚底磨损的老茧,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周承砚那带着刺骨寒意的质疑,像一根淬了毒的尖刺,深深扎在她的职业尊严上。她可以强行无视他话语中那浓烈的私人情绪,可以冰封自己因过往而被搅动的心湖,但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专业判断能力的轻视——哪怕这轻视,很大程度上源于十五年前那场未解的旧怨,源于他个人情感的发泄。
她需要更确凿、更无可辩驳的证据,来支撑她那份“倾向于自杀”的初步结论,或者……用铁一般的事实,彻底推翻它。
她拿起高倍放大镜和强光手电,从尸表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擦伤、不规则的挫裂创开始,重新进行检查。指甲的缝隙里,是否还可能残留着搏斗时下意识抓取的他人皮屑或衣物纤维?本就破损的工装上,是否有她不曾在第一次检验时注意到的、不明显的撕裂痕迹,或是某些不属于死者本身环境的微量物质?她检查得比第一次更加细致,更加缓慢,仿佛要将时间也一并凝固在这方寸之间。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悄然流逝,只有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和她自己通过口罩传来的、被刻意压制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体表,依旧没有发现新的、足以颠覆结论的决定性线索。
她直起身,因长时间保持俯身姿势而略显僵硬的腰部传来细微的酸胀感。她短暂地停顿了片刻,清冷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已经被打开并进行了初步检验的胸腔。那里,是人体最精密的器官所在,也是许多暴力性死亡最诚实的记录者。
接下来,是支撑与保护的骨骼系统。
高坠伤通常会造成多发性、粉碎性的骨折,尤其是在肋骨、骨盆和四肢长骨这些部位。第一次解剖时,她重点检查了各处骨折的形态、走向,以科学地判断着力点和可能的坠落姿势。对于骨骼本身可能存在的、更为细微的非典型痕迹,在当时的情境和时间内,并未做极致化的探查。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需要。
她换上了更适用于骨骼精细检查的器械——小巧而锋利的骨钳、各式各样的骨凿和刮匙。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耐心地清理着胸腔内残留的、已经有些自溶的软组织和凝血块,将一根根或断裂、或扭曲、或嵌插的肋骨,更加清晰、完整地暴露出来。冷白得近乎无情的光线下,失去血液滋养的骨骼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黯淡的灰白色,如同风化了千年的化石。
她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带着敬畏与求真,开始逐一检查每一根肋骨的断端,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骨折线的走向、形态,判断是横行、纵行、螺旋形还是粉碎性。第五根,第六根……她的目光冷静地移动着,记录着。
然后,她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住了。
所有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聚光灯笼罩,瞬间凝聚在左侧的第七根肋骨上。
这根肋骨的中段发生了明显的断裂,这在此类高坠伤中很常见。但她的目光,却被肋骨内侧、那最靠近脊柱保护的、极其隐蔽的一面,一处乍看之下几乎会被人忽略的痕迹牢牢吸引了。
那里的骨面颜色,与周围区域有着极其细微的、但在她锐利目光下无从遁形的差异,略深一些,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沉。而形状……隐约勾勒出一种不规则的、边缘略带弧度的椭圆形压痕,不像是尖锐物体刺入,更像是被什么具有一定硬度、但接触面又并非特别尖锐的物体,在死者生前,以巨大的、瞬间爆发的力量,狠狠压迫过所致。
这痕迹太不显眼了,巧妙地混杂在严重的骨折线和腐败带来的颜色变化之中,在第一次追求效率和全局观的检验时,几乎不可能被及时发现。
沈知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更沉重的力量撞击着胸腔。
她立刻调整了无影灯的角度,让光线几乎平行地打在那处可疑的痕迹之上,利用侧光来最大限度地凸显其立体形态。同时,她拿起带有精密刻度尺的专用放大镜,凑到最近的距离,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
这不是死后在处理或搬运过程中造成的污染损伤,其形态和位置与坠落造成的典型骨折模式截然不同。这更像是……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破天际的电光石火,骤然劈开了她脑海中此前被“自杀”初步结论所笼罩的迷雾。
——抵抗伤。
或者说,是约束伤的一种极端表现。
在遭受来自外部的、强大的外力侵袭或控制时,受害者被强行约束、按压,施暴者巨大的指力,或者某个特定形状的坚硬工具顶端,透过皮肤、肌肉、内脏的缓冲,将力量直接、粗暴地作用在了骨骼最深处,留下的、无法磨灭的死亡印记。
一个自主选择结束生命的高坠自杀者,绝无可能在肋骨内侧、靠近脊柱的位置,留下这样形态特殊、需要巨大外力才能形成的点状压痕!
冰冷的寒意,如同一条毒蛇,沿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瞬间窜遍了全身。但与此同时,一种发现了关键线索、即将触及真相核心的战栗般的兴奋,也随之在血管中奔涌。
她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塑。只有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在此刻,因为专业领域内这可能是颠覆性的重大发现,而剧烈地、清晰地、如同战鼓般搏动起来。
真相,往往就隐藏在这些最细微、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沉默地等待着能读懂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