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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三号接待室位于走廊最尽头,一个僻静得甚至有些孤立的角落。

      沈知微迈步向前,鞋跟敲击在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命运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也敲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这湖面冰封已久,此刻却被这脚步声震开细密的裂纹,底下深藏的、名为过往的暗流,正不安地涌动。

      周承砚。

      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沉在冰河底的一颗石子。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温度,灼热地烙在意识的某个角落,带着十五年前夏末阳光特有的、干燥而炙热的味道,和那个年纪独有的、不管不顾的、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炽烈。

      她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试图将那不期而至、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纷乱思绪强行压下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感受到一层薄薄的冷汗,又强迫自己松开,恢复自然的姿态。她是沈知微,是海市公安局法医中心最年轻的首席法医,她的世界里,证据高于一切,理性主宰所有,个人情感是必须被严格隔离的变量。

      推开那扇门,面对的就是一个就案件进行专业沟通的律师。仅此而已。她再次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如同念诵一道能够驱散心魔的咒语。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门把手时,一阵微弱却执拗的气流,从旁边一扇未曾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裹挟着窗外城市模糊而遥远的喧嚣,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阳光炙烤过的香樟叶的清苦气息。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般剧烈地虚化、晃动。感官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拽离了现实,狠狠地投掷回十五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浓郁香樟气味的、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海城的夏天,总是黏稠而漫长,仿佛连空气都被煮成了透明的胶质,牢牢裹挟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香樟树枝叶蓊郁,在校园宁静的小径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浓荫,光斑如同碎金,在地上跳跃。蝉趴在树干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像是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将这个沉闷的夏天彻底喊穿。

      她抱着刚领到的新学期厚厚一摞教材,沿着树荫的边缘慢慢走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黏住了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脑子里还在下意识地演算着上一节物理课留下的那道极富争议的难题,思考着如何用更简洁的实验方法来验证那个能量守恒的推论。

      “沈知微!”

      一个略带急促、因奔跑而微微喘息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熟悉得让她的心脏骤然一缩,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她抱着书本,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周承砚就站在几步开外,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蓝白校服,胸口因急促的奔跑而微微起伏着。额前墨黑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阳光下,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夜的星子,一瞬不瞬地、紧紧地望着她,那里面翻涌着某种过于汹涌的、她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午后的阳光异常慷慨,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在他身上跳跃、流淌,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耀眼夺目的金边。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如同实质般向四周辐射。

      “有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被打扰了思绪的不耐烦。她将怀里的书本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抵御某种未知冲击的盾牌。

      周承砚似乎被她这冷淡至极的两个字噎了一下,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脸颊因为方才的奔跑和此刻难以抑制的紧张,泛着明显的、健康的红晕。他几步跨到她面前,距离瞬间拉近,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暴晒后棉布和清爽洗衣粉混合的味道,还有少年人特有的、如同青草初生般蓬勃的热意。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平日里在球场上、在课堂上能言善辩的他,此刻那些准备好的话语却像卡在了喉咙里,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干涩的音节。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在面对心上人时特有的……慌乱与笨拙。

      周围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疯狂地敲打着鼓膜,也敲打着两颗年轻而躁动的心。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勇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夏日的灼热,目光灼灼地、如同最精准的锁,牢牢地锁住她:

      “沈知微,”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到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你能不能,”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希冀,也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卑微,“别走?”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她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面无表情的、如同冰山一样的自己。

      然后,她听见了自己毫无波澜的声音,像一块被投入滚沸开水中的万载寒冰,瞬间熄灭了周围所有翻腾滚烫的热气。

      “周承砚,”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我不喜欢你了。算我错了。现在,请你放手。”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属于人类的温情。干脆,利落,像一位冷酷的法官,在宣读最终的、不容上诉的判决。

      她清晰地看见,他眼底那簇炽热明亮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黯淡,最终彻底熄灭下去。那张总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死寂的苍白。他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她不再看他,用力抱紧怀中沉甸甸的书本,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决绝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校门外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载着她和父母即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的黑色轿车。车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那个阳光灿烂却无比冰冷的世界。

      后视镜里,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清瘦身影,还固执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在香樟树下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缩成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也仿佛从她的生命中被硬生生剜去。

      “沈老师?”

      旁边经过的一个同事略带疑惑的招呼声,像一根绳子,将沈知微猛地从那段沉重而粘稠的回忆漩涡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定了定神,瞳孔重新聚焦,发现自己还维持着伸手去握门把的姿势,指尖停留在冰冷金属表面上方一寸之处,微微有些僵硬。窗外吹进来的,只有城市浑浊的、带着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排出的热风的空气,哪还有什么香樟树的影子,哪还有什么少年炽热的呼吸。

      那场盛大而仓促的青春告别,早已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午后,就落下了沉重无比的帷幕。

      她闭了闭眼,将所有翻腾不休的旧日影像与声音强行压下,如同将躁动的恶魔重新封入深渊。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的、望不见底的冰封湖面,所有的波澜都被冻结在最深处。

      然后,她不再有任何犹豫,手上微微用力,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推开了三号接待室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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