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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空气是冷的,凝滞的,饱浸着福尔马林与一丝若有若无、却又顽固不散的血腥气。那是生命消逝后最直白的遗言,也是沈知微日复一日沉浸其中的工作场域。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如审判般倾泻而下,将不锈钢解剖台上那具高度腐败的躯体照得无所遁形。皮肤呈现不自然的青灰色,部分区域已开始软化脱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组织。蛆虫在天然孔道与创口处蠕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沈知微站在台前,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厚重的防护服与护目镜、口罩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千年古井的眼眸。那里面映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这具正在加速回归自然的躯壳,与实验室里任何一件无机物标本并无不同。

      她伸出戴着双层乳胶手套的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解剖刀在她手中,如同画家执笔,精准而优雅地划开已然脆化的皮肤,分离粘连的组织。

      “……胸骨柄分离,暴露胸腔。肺叶萎缩,可见大量泡沫状液体溢出,结合角膜混浊程度及尸斑固定情况,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五至七天前,符合溺水征象。”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稳,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经过精密仪器测量,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一旁的助手小林强忍着胃部的不适,飞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六个小时。从接收这具从城郊污水渠打捞上来的无名尸,到此刻近乎完成全部的解剖检验,沈知微几乎没有停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洇湿了一小块防护服的领口,但她手上的动作始终稳定如初。对她而言,这不是一具令人作呕的腐尸,而是一个被暴力剥夺了声音的个体,一个等待被解读的、充满冤屈与真相的密码本。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内脏器官被逐一检查、称重、取样。她走到水槽边,拧开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激烈地冲击着那双纤细却蕴含不容小觑力量的手指,一遍,两遍,三遍……直至指缝里每一丝可能残留的生物信息都被彻底冲刷干净,仿佛要将死亡的气息也一并洗去。

      “沈老师,”小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门口传来,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解剖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城西‘蓝湾’项目工地那个坠亡案,家属那边请的律师来了,想在尸检报告出来前,先跟您沟通一下。”

      沈知微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她拿起一旁消毒过的白色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从指尖到指根,连指甲缝隙都不放过,动作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按程序,正式报告未出具前,不接受非办案人员问询。”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铁一般的既定事实。

      “我知道,可是……”小林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这房间里沉睡的亡魂,也怕触碰到沈知微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平静,“来的律师,是恒诚律所的周承砚。”

      “周承砚”三个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意料之中地激起了涟漪。

      沈知微擦拭手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一下,短暂得如同错觉。若非小林深知她平日里的绝对稳定,几乎无法捕捉到这细微的失常。

      周承砚。

      这个名字,像一枚早已嵌入骨血、却被刻意遗忘的旧弹片,此刻被猛然触动,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隐痛。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过于熟悉。

      这些年,她断断续续地,从不同渠道听到过他的消息——T大法学院的高材生,律政界迅速崛起的新星,恒诚律师事务所最年轻的权益合伙人,几个轰动一时的无罪辩护案例让他名声大噪……他的名字,如同他当年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一样,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她知道自己所在的法医系统与他所在的律界时有合作,也模糊地预感到,在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他们终有狭路相逢的一天。

      只是她没想过,这一天,会是现在,在这里。在她刚刚结束一场与死亡对话之后,在她身心俱疲、防御最为薄弱的时刻。

      她只是,一直刻意地,回避着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路径。像绕开一片布满回忆荆棘的雷区。

      镜子里,她映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擦拭手指的动作都迅速恢复了之前那种近乎机械的精准节奏。白色的毛巾掠过她修长的指节,带走最后一丝水汽。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短暂的停顿里,冰封的湖面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十五年前的阳光、香樟树的气味、少年灼热而笨拙的眼神、还有那句冰冷决绝的“我不喜欢你了”……无数碎片化的画面试图冲破理性的闸门。但她强大的意志力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咔哒一声,迅速复位,将一切翻腾的情绪重新镇压回心底最深的囚牢。

      她将毛巾扔进专用的回收桶,转过身,面容已恢复了一贯的、无懈可击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神从未发生。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如同AI语音般平稳,“让他去三号接待室。”

      小林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而去。

      沈知微却没有立刻动身。她需要这几秒钟。独自站在空旷的解剖室里,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与她内心骤然掀起的波澜形成诡异的重叠。她走到镜前,目光冷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一丝不苟的盘发,严谨扣到最上一颗的白色制服纽扣,以及那双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眼睛。

      她抬手,重新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散乱的发髻和领口。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带着职业赋予她的刻入骨血的规范。

      然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穿过喉咙,带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过往的铁锈味。她挺直本就笔直的脊背,如同战士披上铠甲,迈步走向三号接待室。

      鞋跟敲击在光洁如冰的瓷砖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嗒、嗒”声响,在这寂静得只剩下空调嗡鸣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寂寥。这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一下,一下,敲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推开门,面对的就是一个需要专业沟通的、她早已知道其存在却从未直面过的、业内知名的律师。仅此而已。她在心里无声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试图将它铸成一道坚固的心理防线。

      然而,当她抬起手,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门把手时,指尖却违背意志地、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直抵心脏。

      门后,是十五年未曾直面的人。

      是那个,她听着他的名字在业界越来越响亮,却始终绕路而行的人。

      是那个,曾在她贫瘠的青春岁月里,留下最浓墨重彩一笔,又被她亲手、决绝地推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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