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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晨雾还没散,苏泽兰就踩着结霜的沙砾钻进了军营军医帐。

      帆布帐篷被寒风灌得鼓胀,里头的血腥气混着劣质草药的苦味,呛得他喉头发紧——这气味比药房的浓重十倍,带着战场特有的野蛮与仓促。

      靠墙的草堆上躺着个伤兵,右腿被钝器砸得变形,骨头刺破皮肉支棱着,血珠顺着裤管往泥地里滴;角落里,三个被烧伤的伙夫正发出痛苦的呻吟,焦黑的皮肉黏在破烂的衣襟上,一碰就掉;最棘手的是正中的木板上,一个斥候锁骨处嵌着枚铁蒺藜,倒刺勾着筋络,每呼吸一下都牵动着皮肉外翻,疼得脸色发紫。

      穿灰布医袍的军营医师正用烈酒冲洗铁蒺藜。顾凛昭蹲在石臼旁碾药,石杵撞得“咚咚”响,额角的汗混着灰尘往下淌——昨夜接收了这批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他几乎没合眼。

      “新来的?”医师抬头瞥了苏泽兰一眼,语气里带着不耐,“那烧伤的先处理,再拖下去皮肉要烂透了。”显然没把这个看着单薄的少年当回事。

      苏泽兰没应声,掀开药箱时指尖顿了顿。烧伤、钝器伤、铁蒺藜——这些伤比他在药房见的更粗暴,处理起来更考校手法。

      他深吸一口气,先取过煮沸的麻布,蘸着调好的黄连水,轻轻擦拭烧伤处的焦皮。动作极轻,像怕碰碎琉璃,直到露出底下泛红的新肉,才撒上掺了珍珠粉的生肌散。

      “忍着点啊。”他低声对最疼的那个伙夫说,同时点燃艾条,悬在伤口上方寸许处熏烤。

      艾草的青烟缭绕,伙夫抽搐的身子竟渐渐平稳,呻吟声也低了下去。

      医师原本在处理铁蒺藜,见状不由得停了手。这少年用艾条镇痛的手法很特别,艾灰落在伤处竟不烫人,反而带着种奇异的暖意,比他用的烈酒管用多了。

      苏泽兰处理完烧伤,转身走向那个断腿的伤兵。腿骨错位得厉害,关节处肿得像发面馒头。

      他没直接动手,而是先拿姜片擦了擦伤处,再取过三根银针,快速刺入“环跳”“委中”穴,捻转间,伤兵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

      “放松。”他按住伤兵膝盖,趁对方分神的瞬间,双手猛地一推一旋——只听“咔嗒”轻响,错位的骨头归位,伤兵闷哼一声,额头的冷汗却少了大半。

      “用这个。”苏泽兰从药箱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接骨木粉末,混着黄酒调成糊状,“敷上后用木板固定,三日一换。”这是他游医时在山林里琢磨出的法子,接骨木的韧性比寻常草药更适合固定碎骨。

      医师这时已放下手里的铁蒺藜,走过来盯着苏泽兰处理铁蒺藜。那倒刺勾得极深,苏泽兰却没直接拔,而是先用小针刀顺着刺尖划开半寸皮肉,再拿镊子找准倒刺根部,借着伤兵吸气的瞬间猛地一拽——带血的铁蒺藜被完整拔出,他立刻撒上止血的“血竭粉”,用烧过的针线快速缝合,走线密得像蜘蛛网,竟没渗多少血。

      就在苏泽兰刚将最后一块止血布缠好,就听见帐角传来嗤笑——是老医官温安疴,他正用烈酒冲洗断箭,铜盆里的血水泛着泡沫,“小子,缝那么密给谁看?战场上哪有功夫给你绣花?”

      苏泽兰的指尖顿在伤兵的肘弯,银针穿破皮肉的动作没停,声音平静:“针脚密些,愈合后不易留疤,也能少受些蛊毒侵染。”

      温安疴“哼”了声,将断箭往桌上一扔,铁箭头撞得瓷瓶叮当响:“留疤?能从那鬼地方活着爬回来就烧高香了,谁还管疤长啥样?”

      他瞥向苏泽兰刚处理完的创口,那针脚细密得像蛛网,在血肉模糊中显得格外扎眼,“当年我在南疆,见着邪教的‘蛊毒’,一刀剜掉腐肉比啥都管用,哪用得着你这磨磨蹭蹭的法子?”

      帐内另外两个老医官也跟着点头,正用烙铁烫炙箭伤的傅知咂嘴:“温安疴说得对,你年纪轻,怕是没见过真的邪蛊厉害。”

      苏泽兰没再辩解,只是将用过的银针扔进沸水里,白雾腾起时,他看见自己映在水面的脸——清瘦,却带着股不挪窝的劲。

      他想起苏衍临行前的话:“医道没有新旧,能救命的就是好法子。”

      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帆布上,发出“簌簌”的响。

      日头爬到帐篷顶时,军医帐内的血腥气终于淡了些,却被草药的苦香取而代之。

      苏泽兰刚处理完第三个中蛊的伤兵,银针拔出时,带起一缕极细的黑血,那伙夫抽搐的四肢终于平稳下来,嘴角的黑沫也渐渐凝固。

      他直起身,右腿的旧伤被牵扯得发疼——从卯时到午时,他几乎没挪过地方,膝盖在草垫上跪出了红痕,指尖被草药染得发绿,连呼吸都带着苍术与雄黄的涩味。

      “歇会儿。”顾凛昭端着碗糙米饭走过来,碗沿还沾着点药渣,“军医让伙夫煮了马齿苋汤,你得垫垫肚子。”

      苏泽兰摇摇头,目光扫过角落里刚被抬进来的少年兵。

      那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胸口插着半片箭羽,箭头穿透了肩胛,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最棘手的是,箭杆上缠着的布条泛着诡异的紫黑色,边缘还沾着几粒干瘪的虫卵——是邪教特制的“蛊毒”,见血即活,半个时辰就能蚀穿心脏。

      “这箭不能拔。”苏泽兰的声音有些发哑,快步走过去,指尖刚触到箭羽,少年兵就猛地痉挛,皮肤下瞬间凸起数道青色的线,像有虫子在皮下钻动。

      温安疴第一个冲上去,摸出随身携带的雄黄粉往创口上撒,可那黑丝非但没退,反而像被激怒的蛇,窜得更快了。

      那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浑身抽搐起来,“骨头……骨头里像有虫子在啃!”

      傅知举着烧红的烙铁就要往下按,“烫死它!”

      “不能刺‘心俞’,蛊虫遇寒会往心脏钻。”

      苏泽兰从药箱里翻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药膏,是他用朱砂、鹤顶红和陈年艾草熬的“克蛊膏”,气味烈得呛人,“得先涂这个,逼蛊虫往箭杆方向退。”

      他用银勺挑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箭羽周围,指尖触到少年滚烫的皮肤时,对方疼得牙齿打颤,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

      药膏与皮肉接触的地方冒起细白的烟,少年兵皮肤下的青线果然开始往箭杆方向蠕动,速度慢得像爬行的蜗牛。

      “要多久?”顾凛昭盯着那青线,语气里带了丝急。

      “至少两刻钟。”苏泽兰的指尖始终按着药膏边缘,不敢移开分毫,“中途不能停,不然蛊虫会反扑。”

      午时的日头最烈,帐篷里闷得像蒸笼。

      苏泽兰的额角渗出汗,滴在少年兵的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道缓慢移动的青线。

      旁边的伤兵们不再痛呼,都屏息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这少年医师年纪不大,眼神却比帐外的沙砾还硬,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药膏,是救人的命符。

      两刻钟后,当最后一点青线钻进箭杆,苏泽兰突然抽出匕首,顺着箭羽边缘一划,同时用镊子精准夹住箭尾,借着少年兵吸气的瞬间猛地拔出!带血的箭杆上,果然缠着数条细如发丝的黑虫,还在蠕动挣扎。

      “火盆!”苏泽兰低喝一声,医官早将烧红的烙铁递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将箭杆按在烙铁上,“滋啦”一声,黑虫瞬间蜷成焦团,帐篷里弥漫开焦臭的气味。

      少年兵咳了口血,却睁开眼,虚弱地说了句“谢……谢”。

      苏泽兰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身时一阵眩晕,右腿的疼顺着脊椎窜上来。

      “不错。”军医长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眼光里难得带了点赞许

      苏泽兰咬了口饼,饼渣掉在衣襟上。寒风从帐篷缝隙钻进来,吹得他后颈发紧,却没觉得冷。

      苏泽兰的目光扫过帐内狼藉:打翻的药碗在泥地上洇出深褐的药渍,沾血的麻布扔得满地都是,几个年轻的辅兵缩在角落,看着蛊毒伤兵的眼神带着怯意。

      昨夜他预想过艰难,却没料到军营的伤情会惨烈到这个地步——没有循序渐进的适应,迎面而来的就是血肉模糊的硬仗。

      他深吸一口气,冷意顺着靴底往上爬。但当目光落在那个被铁蒺藜伤得最重的小兵身上时,那点犹豫瞬间被压了下去。小兵锁骨处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已能平稳呼吸,不再像来时那样疼得浑身抽搐。

      苏泽兰忽然明白,这里的艰难从来不是用来退缩的。他低头打开药箱,银针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在回应他此刻的心思:越是难,才越要撑住。只有让这些伤兵平稳下来,只有让自己的手不停歇,才能压住那些翻涌的愧疚,才能在这片狼藉里,踩出属于自己的脚印。

      他抓起一把晒干的“追骨草”,指尖碾碎药草的瞬间,清苦的气味漫开来,盖过了帐内的血腥。这味道比漱玉院的熏香实在,比任何承诺都让人踏实——在这里,每处理一个伤口,每稳住一个伤兵,都是在给自己赎罪的路上,多垫一块砖。

      想着,苏泽兰胡乱抓了块糙饼塞进嘴里,饼渣混着马齿苋汤的涩味在舌尖化开,没嚼两口就咽了下去。

      军医长指着帐外新抬来的担架,声音压得很低:“西边哨所送来三个,说是被‘蛊’缠上了,骨头缝里往外冒黑血,你去看看。”

      苏泽兰抓起药箱就往外走,右腿的旧伤被扯得发疼,却步频未减。

      帆布外的沙砾被日头晒得发烫,烫得靴底发焦。

      三个伤兵躺在临时搭起的草垫上,裤管被血浸透,裸露的小腿上布满蛛网状的黑纹,轻轻一碰就发出痛苦的嘶鸣——那是蚀骨蛊在啃噬骨髓,寻常草药根本镇不住。

      “用这个。”苏泽兰从药箱底层翻出个陶罐,里面是泡着蜈蚣和雄黄的烈酒,气味烈得呛人。他倒出半碗,用银针刺破伤兵的“阳陵泉”穴,将药酒顺着针孔滴进去。

      黑纹遇酒瞬间缩成一团,却很快又蔓延开来,比之前更凶。

      “没用的!”旁边的辅兵急得跺脚,“之前用了三盆雄黄水,越洗越厉害!”

      苏泽兰没说话,指尖在伤兵膝盖上方三寸处按了按,那里的皮肤下凸起个硬疙瘩,是蛊虫聚集的。

      “这里”。他抽出短刀,在火上燎了燎,快得像闪电般划开个十字口,黑血瞬间涌出来,带着股腐臭。紧接着,他将晒干的“驱蛊藤”烧成灰,混着蜂蜜调成糊状,死死按在伤口上。

      “按住,半个时辰不准松。”苏泽兰对辅兵吩咐道,转身去处理下一个伤兵。

      等他处理完第三个伤兵,日头已歪到帐篷西侧,把影子拉得老长。

      苏泽兰直起身时,后腰的筋像被拧成了麻花,他扶着担架喘了口气,却见傅知蹲在旁边,正用他剩下的驱蛊藤灰往另一个伤兵的伤口上抹,动作生涩却认真。

      “这玩意儿……真比烙铁管用?”傅知头也不抬,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嘲讽。

      苏泽兰点点头,抓起块没吃完的饼,这才发现指尖被药酒泡得发皱,泛着不正常的红。

      傍晚的风终于带了点凉意,吹得帆布帐篷簌簌响。

      帐内的伤兵大多睡了,呼吸平稳了许多,只有角落里偶尔传来低低的呻吟。

      苏泽兰坐在药箱上,正用布巾擦手上的血污,军医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给你的。”油纸包里是两块麦饼,还热乎着,“伙房特意多放了芝麻。”

      苏泽兰愣了愣,接过时指尖触到温热的纸,心里那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

      “你那手‘引蛊’的法子,是苏衍亲传的?”军医长蹲在他对面,看着帐外渐沉的暮色

      苏泽兰咬了口饼,芝麻的香混着草药的苦,竟不觉得难吃。“师傅说,蛊虫也怕‘顺’,硬杀反而逼得它们钻心。”

      “嗯。”军医长应了声,忽然站起身,“今晚你值中夜吧,帐里备了炭火,别冻着。”

      苏泽兰抬头时,正看见傅知把他的银针用沸水煮了,晾在干净的木板上,李戍阳则将他剩下的“克蛊膏”收进了军医箱,动作自然得像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辅兵们端来热水,小声说:“医师,烫烫脚能缓些疼。”

      帐篷外的沙砾被月光照得发白,风卷着远处的号角声飘进来,带着边关独有的苍凉。

      苏泽兰把脚伸进热水里,暖意顺着脚踝往上爬,驱散了些疲惫。他望着帐内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这满是血腥与药味的帐篷,竟比漱玉院的熏香更让人踏实。

      原来被接纳的滋味,不是刻意讨好换来的温柔,而是在刀光剑影里,用双手挣来的一席之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发皱的指尖,那里还沾着驱蛊藤的灰,却比任何珍宝都让人心安——这双手,既能救人,也能赎罪。

      夜色渐深,炭火在角落里明明灭灭,映着苏泽兰年轻却沉稳的脸。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军营的硬仗还在后面,但此刻,他握着银针的手,比任何时候都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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