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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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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傍晚,主营的帆布帐篷在风里微微鼓荡,羊皮地图摊开在案几上,朱砂勾勒的关隘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盛炽将军刚用狼毫在“右翼阵地”旁圈了个红圈,帐帘就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顾凛昭和苏泽兰走了进来,靴底沾着的泥点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
“将军。”顾凛昭拱手时,玄色劲装的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药草香。他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的苏泽兰——少年穿着短打,发绳勒得紧实,指尖还沾着点未洗去的药汁,站在军帐中央,身影比帐外的旗杆还要挺拔。
盛炽放下狼毫,目光落在苏泽兰身上。
这少年他有印象,半年前被苏衍从乱葬岗抬回来时,只剩半口气,后颈那道疤狰狞得吓人。
此刻再看,眉眼清瘦却透着劲,尤其那双眼睛,望着案几上的伤兵名册时,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这位便是苏泽兰?”盛炽的声音沉得像帐外的冻土,指节叩了叩案几,“苏衍先生常说你手法利落,前日药房那几个伤兵,都是你处理的?”
苏泽兰的喉结滚了滚,刚要应声,顾凛昭已先一步开口:“将军有所不知,泽兰的医术远超寻常医徒。前日处理倒钩箭伤,三息拔箭止血,手法比军中老医官还稳;接骨时认穴精准,连苏衍都赞他‘青出于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泽兰紧攥的拳上,添了句,“他说想上前线当军医,右翼缺人,正好能派上用场。”
帐内静了静,只有烛火在地图上投下晃动的影。
盛炽看着苏泽兰,忽然想起半年前顾凛昭递来的密报——“苏泽兰似与邪教有涉,然观其行,无害人意,且医术可助军中”。
当时只当是权宜之计,没承想这少年竟能在药房里闯出些名堂。
“右翼阵地箭伤多,蛊毒也时有发作。”盛炽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黑风口”,那里用墨笔标着“邪教活跃区”,“你不怕?”
苏泽兰抬起头,撞进盛炽锐利的视线里。他想起昨夜萧祈昀压在身上时的偏执,想起盛暄红着眼说“我喜欢你”的滚烫,喉间发紧,却把腰杆挺得更直。
“不怕。游医时见过更险的,蛊毒我也略懂些,苏衍先生教过解法治法。”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韧劲,像药房里那株在血腥气里扎了根的艾草。
顾凛昭在旁补充:“苏泽兰处理蛊毒创口极稳,前日那校尉肠穿肚烂,他分层缝合时连苏衍都夸。右翼有他在,至少能少折三成弟兄。”
盛炽的目光从地图移开,落在苏泽兰沾着药汁的指尖上。那双手能握着刀救人,在这烽火连天的边关,这样的手,比任何刀枪都金贵。
盛炽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在帐内荡开,惊得烛火跳了跳。
他拿起案几上的军令牌,铜质的牌面刻着“镇北”二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右翼阵地的军医帐缺人,你去了,就拿着这个。”
令牌被他推到苏泽兰面前,边缘的棱角硌着案几,发出轻响,“帐里的老医官们都是沙场滚过的,你年纪轻,他们未必服你,但只要你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谁都得敬你三分。”
苏泽兰的指尖触到令牌的瞬间,像被烫了下,猛地缩回手。他望着盛炽,眼底闪过一丝无措,又很快被坚定取代:“将军放心,我定不辱命。”
“好孩子。”盛炽的目光软了些,扫过苏泽兰后颈露出的半寸衣领,那里还藏着未褪的浅疤。
“邪教余孽在黑风口一带流窜,他们的蛊毒阴狠,你处理创口时多留个心眼。苏衍给你的那盒‘化腐生肌膏’带在身上,对付邪蛊溃疮最灵。”
顾凛昭在旁补充:“我已让人备了药箱,除了常用的金疮药,还加了些解蛊的雄黄和苍术,都是阿衍连夜配的。”
他看向苏泽兰,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叮嘱,“到了那边,每日卯时记得用艾草熏帐,防蛇虫,也防……不干净的东西。”
苏泽兰点头应下,指尖终于攥住那枚令牌,铜面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竟奇异地压下了些心头的乱。
他想起药房里那些等待救治的伤兵,忽然觉得这令牌的重量,比所有纠缠都更让人踏实。
盛炽站起身,羊皮地图被他卷成筒,“明日后卯时就出发,顾凛昭会派亲卫送你过去。到了右翼,直接找百夫长给你安排住处。”
他走到帐帘边,掀起一角,冷风灌进来,吹得苏泽兰鬓角的碎发乱了,“去吧,好好准备。帐里的伤兵还等着你换药呢。”
苏泽兰攥紧令牌,对着盛炽和顾凛昭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灰布短打的衣角扫过帐帘的流苏,带起一阵风。帐外的阳光落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株要往风沙里扎根的草。
顾凛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盛炽低声道:“这孩子心里藏着事,去前线,或许对他是好事。”
盛炽没回头,目光落在黑风口的方向,那里的狼烟刚升起一缕,在天际拖出灰线。
“你说得对。”盛炽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顾凛昭身上,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甲胄上的磨损痕迹。
“军中缺良医久矣,尤其右翼,上月三个医官倒了两个,一个中了蛊,一个被流矢伤了手。”
他顿了顿,指节叩了叩帐杆,声音沉得像压在帐顶的积雪,“多谢你把他带来。这孩子眼里有股劲,是能在血里扎根的性子,比那些只会捧着医书发抖的强。”
顾凛昭拱手时,玄色劲装的袖口沾着的药草屑簌簌落下:“将军信得过便好。泽兰虽是游医出身,心却细,比谁都懂人命金贵。”
帐内的烛火映着他鬓角的霜色,半晌,才从鼻腔里透出一声轻哼,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释然:“多个人帮忙,至少弟兄们能多几分活头。”
风从帐帘缝隙钻进来,卷起案几上的伤兵名册,纸页哗哗作响,像在应和这无声的认可。
晨光刚漫过药房的窗棂,苏衍就把药杵往石臼里重重一砸,火星溅起来:“你给我亲自去送!亲卫糙手糙脚的,万一路上磕着碰着,或是忘了给泽兰备解蛊的药,怎么办!”
顾凛昭正蹲在地上分装艾草,闻言无奈地直起身,玄色劲装的袖口沾着草屑:“不是说好了派亲卫?他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稳妥得很。”
“稳妥个屁!”苏衍瞪他一眼,抓起一把雄黄粉往药箱里塞,瓷瓶撞得叮当响,“泽兰那身子骨,经得起亲卫骑马时的颠簸?再说黑风口一带邪门得很,万一遇着邪教的探子,亲卫只顾着砍人,谁顾得上护着他”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那孩子后颈的蛊毒还没清干净,路上若发作,除了你我,谁能稳住他?”
顾凛昭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笑了:“知道了,我去送。等把他安顿好,看着军医帐的人认了他,我再回来。”
苏衍这才松了口气,却又蹲下身,把药箱里的苍术重新码齐,指尖划过“化腐生肌膏”的瓷盒时,忽然抬头对苏泽兰道:“到了那边,每日换药前先用烈酒擦三遍镊子,别嫌麻烦。邪教的蛊毒沾着就麻烦,半点不能马虎。”
苏泽兰站在一旁,看着苏衍把药箱塞得满满当当,连备用的银针都分了三个布包,眼眶有些发热:“先生放心,我都记着。”
“记着有什么用?”苏衍哼了声,却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进苏泽兰手心,“这是新制的安神香,夜里若睡不安稳就点上。别硬撑,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到了前线,好好当你的军医,别总想着躲谁,听见没?”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怕戳破什么,却让苏泽兰的耳尖瞬间红了。他攥紧布包,指尖触到里面干燥的艾草,闷闷地应了声:“嗯。”
辰时刚过,顾凛昭牵着两匹稳当的老马站在府门口,马鞍上垫着厚厚的棉垫,药箱被牢牢捆在一侧。
苏泽兰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时,正撞见苏衍追出来,手里还拎着件半旧的羊皮袄:“带上!夜里冷,别冻着。”
顾凛昭接过袄子,笑着往苏泽兰怀里塞:“拿着吧,他昨晚缝补到半夜呢。”
苏泽兰把袄子抱在怀里,暖烘烘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还带着苏衍掌心的热。他对着药房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跟着顾凛昭上了马。
马蹄踏过青石板时,苏泽兰回头望了一眼,见苏衍还站在门廊下,玄色医袍被晨光染得发亮,手里的药杵在石臼上轻轻敲着。
边关的风裹着沙砾,打在军帐帆布上噼啪作响。
顾凛昭牵着马刚踏过营地辕门,就见个大汉扛着长枪迎上来,铁甲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正是百夫长。
“顾凛昭先生?”百夫长——李戍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枪杆往地上一顿,震起些微尘,“将军早传了信,说您要送新医官来。”
他的目光扫过顾凛昭身后的苏泽兰,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这少年身形清瘦得像根刚抽条的芦苇,手里攥着枚铜令牌,怎么看都不像能扛住军医帐强度的样子。
顾凛昭翻身下马,玄色劲装的下摆沾着一路的尘土:“这位是苏泽兰,医术扎实,尤其擅长处理箭伤和蛊毒创口,将军特意派来协助军医帐。”
他拍了拍苏泽兰的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往后右翼的弟兄们,就多劳兄弟照拂。”
李戍阳拍着胸脯应下,声音洪亮得像敲锣:“顾凛昭放心!只要是将军点头的人,我绝不含糊!”
可目光又在苏泽兰身上打了个转,趁顾凛昭拴马的功夫,凑到苏泽兰耳边嘀咕,“小子,不是我说,这儿可不是府里,断胳膊断腿是常事,蛊毒创口能熏得人三天吃不下饭,你这小身板……真能扛住?”
苏泽兰攥紧手里的令牌,铜面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他抬头时,眼底亮得像淬了火:“百夫长放心,我不是来玩笑的。”
顾凛昭恰好转过身,听见这话,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扯着李戍阳往军医帐走:“先看看住处,离帐近点,夜里有急症也方便。”
军医帐旁的小帐篷还算整洁,地上铺着干草,角落里堆着几个空药箱。
顾凛昭放下苏泽兰的行囊,伸手摸了摸帐篷顶的帆布,确认没有漏风的缝隙,又弯腰把药箱里的雄黄、苍术一一摆开,按早中晚的用量分好:“每日卯时熏帐,记着用艾草混着苍术,烟要浓些,能逼走帐里的潮气。”
他拿起那盒“化腐生肌膏”,往苏泽兰手里塞:“邪蛊溃疮最忌拖延,只要见着创口边缘发黑,立刻涂这个,别省着用。”又指了指药箱底层,“你师傅给你备了伤药,万一自己被流矢蹭着,别硬撑,先处理再看诊。”
苏泽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帐篷外传来操练的呼喝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混着顾凛昭絮絮的叮嘱,忽然觉得这满是尘土的军营,竟也有几分暖意。
苏泽兰的指尖轻轻按在顾凛昭手背上,那里的薄茧蹭着他的皮肤,像碾药时石臼与药杵的摩擦,带着让人安心的糙意。
“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眼底的笑意漫开来,“在药房处理过比这乱十倍的场面,您放心。”
顾凛昭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比帐外的日头还亮,终是叹了口气,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罢了,你这性子,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他直起身,将最后一包艾草塞进药箱角落,“夜里若有急症,别硬扛着,喊戍阳,他嗓门大,能叫动帐里的兵卒搭把手。”
帐外的风卷着操练声闯进来,掀动帆布边角,露出一角灰黄的天。
顾凛昭整理衣襟时,目光扫过苏泽兰怀里那枚“镇北”令牌,铜面在微光里泛着冷光,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缺什么就往将军府传信,阿衍嘴硬,心里记挂着你呢。”
苏泽兰的喉结滚了滚,刚要说话,就被顾凛昭推着往铺着干草的地铺走:“快去歇着,卯时出发赶了一路,夜里说不定就有伤兵送过来。”
他替苏泽兰拽了拽角落里的薄毯,“这毯子糙,凑合一晚,明日让4苏泽兰给你找床新的。”
脚步声在帐篷里响了两圈,顾凛昭又回头看了眼药箱,确认雄黄和苍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才磨磨蹭蹭地掀起帐帘。
“我在隔壁帐,有事喊一声。”
“嗯。”苏泽兰应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帆布后,帐帘落下时带起一阵沙,落在靴边。
风还在帐外呼啸,裹挟着远处的号角声。
苏泽兰坐在地铺上,指尖摩挲着那枚令牌,铜面的凉意渐渐被掌心捂热。他想起顾凛昭叹气时的样子,想起苏衍塞给他羊皮袄时泛红的眼角,忽然觉得这满是尘土的帐篷,竟比漱玉院的软榻更让人踏实。
夜色漫进来时,他将令牌放在枕边,裹紧了那床糙毯子。
帐外传来顾凛昭与李戍阳说话的声音,混着远处巡逻兵卒的脚步声,像支不成调的曲子,在黑风口的夜里轻轻晃。
苏泽兰将粗糙的毯子往上拉了拉,砂砾般的布料蹭过颈侧,带来细微的刺痒。枕边的令牌还带着铜面的凉意,指尖抚过上面模糊的刻痕时,忽然想起白日里盛暄红着眼说“我护着你”,想起萧祈昀替他掖被角时那句“有我在”。
风卷着沙砾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邪教徒骨哨的调子。
他闭了闭眼,喉间泛起苦涩。盛暄的炽热像篝火,暖得灼人,却也会烧尽理智;萧祈昀的温和似春水,软得缠人,底下却藏着不容挣脱的暗流。他们护着他,疼着他,可这份庇护终究像帐外的沙墙,看着坚固,风一吹就露了缝隙。
手指无意识地蜷起,触到药箱边缘凸起的铜锁。那里装着他的银针、草药,装着他走江湖时赖以活命的本事。
漱玉院的软榻再暖,也抵不过此刻掌心药箱的实沉——盛暄和萧祈昀的在意或许能挡一时风雨,可将军府的庇护,从来只给有用的人。
苏泽兰往地铺深处缩了缩,糙毯子裹得更紧。帐外的号角声又起,这次听着竟像声提醒。他摸了摸后颈那片的疤痕,那里藏着他最想抹去的过去,却也是最该记牢的教训:这世上最可靠的,从来只有自己手里的刀,和能让人舍不得放手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