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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噪声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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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学楼的。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裴言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当真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末梢。
他当真了?
他裴言,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看人像看无机物、连被画王八都懒得给个眼神的裴言,对一封明显是塞错了的、写给别人的、幼稚可笑的情书——当真了?
荒谬!滑稽!不可理喻!
江让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草丛,惊起几只飞虫。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让哥!这儿!”
篮球场边,赵胖和李明远远地朝他挥手。看到他过来,赵胖把手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扔给他:“咋这么慢?脸这么红,跑过来的?”
江让接过水瓶,拧开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点那股无名火,但心口的憋闷感丝毫未减。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没精打采地走到场边阴影处坐下。
李明抱着篮球,凑过来挤眉弄眼:“哎,让哥,听说你上午……被裴大学神堵后门了?”
江让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甩过去:“你听谁说的?”
“就……路过看到的几个同学传的呗。”李明被他瞪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八卦,“啥情况啊?裴言找你干嘛?你俩不会又打起来了吧?”他打量着江让,没看到明显伤痕,更加好奇,“我看裴言那脸色,啧啧,跟谁欠了他八百万没还似的。”
赵胖也凑过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探究:“对啊让哥,到底咋回事?裴言那家伙,平时不是懒得搭理你……呃,不是,是懒得跟咱们一般见识吗?怎么突然主动找你了?还堵后门?”
江让张了张嘴,那句“他以为我给他写情书”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这他妈怎么说?说他江让,驰名校内外的刺头,居然被死对头误以为暗恋他?这比他直接承认自己是个傻逼把情书塞错书包还让人难以接受!
他猛地站起身,把矿泉水瓶往赵胖怀里一塞,力道大得差点把赵胖撞一趔趄。
“没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恼羞成怒,“能有什么事!他就是有病!神经病!”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篮球场,从李明手里抢过篮球,对着空无一人的篮筐发狠似的运球、起跳、投篮。动作又急又猛,篮球砸在篮板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赵胖和李明面面相觑。
“让哥这反应……不太对啊。”赵胖摸着下巴。
李明点点头,压低声音:“绝对有事!而且跟裴言有关的事,肯定不是小事!你看见他刚才那脸没?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我看不全是气的,倒有点像……臊的?”
“臊?”赵胖瞪大了眼睛,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可能性,猛地打了个寒颤,“我靠!不能吧……难道裴言堵他后门,是……是告白?!”
“噗——”李明刚喝进去的水全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胖哥你脑洞开太大了吧!裴言跟让哥告白?那还不如相信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那你说为啥?”
“我哪知道……”李明看着球场上那个像小炮弹一样横冲直撞的身影,若有所思,“不过,肯定跟那封情书有关。”
“情书?”赵胖更懵了,“什么情书?”
“就昨天放学,我好像看见让哥往裴言书包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粉粉的……”李明回忆着,“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与此同时,高二(三)班教室。
大部分同学都去吃饭或者午休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裴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奥数习题集,手里的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应该布满复杂公式的脑海里,此刻正反复回放着早上在后门的那一幕。
江让炸毛的样子,瞪圆的眼睛,涨红的脸,还有那因为羞愤而微微颤抖的嗓音……
和他课本上那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小狗头,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有点……吵。
但,并不讨厌。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凑近时,江让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刚晒过太阳的皂角清香,以及他卫衣帽子上那两根总是被他拽得歪歪扭扭的抽绳。
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摩挲了一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捏住那根抽绳时,粗糙布料带来的细微触感。
“裴言?”
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裴言抬眸,看见许薇薇站在他桌旁,脸上带着些许关切和犹豫。
“你……没事吧?”许薇薇轻声问,“我看你上午脸色就不太好,刚才江让他……没跟你起冲突吧?”
裴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平静无波:“没事。”
他的回答简短而疏离,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许薇薇似乎松了口气,但又有些欲言又止:“那就好……那个,学生会上午开会说的那个活动方案,你看……”
“放学前给你。”裴言打断她,视线重新落回习题集上,摆出了结束谈话的姿态。
许薇薇抿了抿唇,只好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离开,心里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她认识裴言很久了,知道他性格冷淡,但今天的裴言,似乎比平时更……难以接近?而且,他和江让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绝对不寻常。
裴言没有在意许薇薇的离开。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口袋里那个硬硬的边角拉了回去。
那封粉色的信,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校服口袋里。
他当然知道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的。以江让那种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性子,给他写情书?除非彗星撞地球。
但是……
当他早上打开书包,看到这封突兀地出现在侧袋里的信时,当他鬼使神差地拆开,看到里面那些虽然字迹潦草、词句笨拙,却透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而热烈的情绪时——
【……看到你笑,我觉得天都晴了。你弹钢琴的样子,像在发光……】
【……我知道我可能配不上你,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那些句子,明明应该是写给别人的。
可落款处,只有一个龙飞凤舞、带着明显个人风格的“让”字。
江让的“让”。
那一刻,一种极其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像是平静的冰面骤然裂开缝隙,底下是滚烫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熔岩。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江让偷偷摸摸塞信时可能的表情,想到了他发现信不见后的慌乱,想到了他可能会来找自己要……或者,更可能的是,那个笨蛋根本不敢来要,只会自己憋到内伤。
然后,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他……假装误会了呢?
如果他就这样,把这封阴差阳错落到他手里的、写着别人名字的情书,据为己有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理智。他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这么做。于是就有了后门的那场“对峙”。
他说“我当真了”。
一半是恶劣的、想要看那只炸毛猫更抓狂的戏弄,另一半……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深究,那是不是一种连自己都欺骗了的、隐秘的试探和……占有。
他捏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
江让踩着铃声溜进教室,刻意避开了裴言那个方向,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努力降低存在感。
物理老师在上面讲着牛顿定律,声音平稳。江让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斜后方那个位置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像羽毛一样,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后颈,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麻痒。
他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终于熬到老师转身写板书,他忍无可忍,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向视线的来源。
裴言果然在看他。
不是偷偷摸摸的窥视,而是正大光明的、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见他回头,裴言也没有丝毫被抓住的慌乱,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玩味的神色?
江让气得差点当场拍桌子。
他用力扭回头,把物理书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心里把裴言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
死变态!偷窥狂!神经病!
他骂得正起劲,忽然,一个小纸团从旁边飞过来,精准地砸在他的手肘上。
江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讲台,老师还在写板书。他狐疑地捡起纸团,展开。
上面是赵胖歪歪扭扭的字迹:【让哥,裴言是不是一直在看你?他到底想干嘛?需不需要兄弟们下课帮你‘谈谈’?】
江让:“……”
他捏着纸条,手指用力,几乎要把纸条揉碎。
谈谈?谈什么?谈那封该死的、现在恐怕已经被裴言“珍藏”起来的情书吗?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笔,在纸条背面用力写下几个大字:【不用!谁也别管!当他不存在!】
写完,他把纸条揉成一团,看准时机,手臂一甩,纸团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准备扔回给赵胖。
然而,就在纸团脱手而出的瞬间,斜后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手指修长,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在半空中轻轻巧巧地一捞——
那个皱巴巴的纸团,稳稳地落在了裴言的掌心。
江让的瞳孔骤然收缩。
全班同学的目光,或明或暗,瞬间聚焦过来。
讲台上,物理老师写完板书,转过身,正好看到这一幕,眉头皱了起来:“后面怎么回事?上课传纸条?”
裴言摊开手掌,露出那个小小的纸团,神色平静地站起身:“老师,江让传给我的。”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江让脑子里“轰”的一声,血全涌上了头顶。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裴言你他妈放屁!”他指着裴言,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谁传给你了!”
裴言看都没看他,只是对着老师,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他可能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写了纸条。是关于刚才那道受力分析题,我笔记记得比较全。”
物理老师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裴言,又看了看脸红脖子粗、明显处于暴走状态的江让。优等生和问题学生的信誉度在他心里高下立判。他摆了摆手:“行了,有问题下课讨论。裴言你坐下。江让你也坐下,上课时间,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裴言从善如流地坐下,甚至还对老师微微颔首,表现得十足十的模范生。
江让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裴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撕碎。在老师严厉的目光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咬着牙,极其屈辱地、重重地坐了回去。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裴言……
你给老子等着!
这梁子,结大了!不死不休!
而坐在他斜后方的裴言,指尖轻轻捻着那个被江让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怒气,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像冰雪初融时,裂开的第一道细缝。
捕捉到猎物惊慌失措的反应,似乎……比解出十道奥数难题,更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愉悦。
教室里的空气,因为这两个人无声的交锋,而变得粘稠又躁动。阳光透过窗户,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仿佛也在窥探着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混乱而暧昧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