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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次凝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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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沈疆开着那辆吉普车,载着林薇前往县医院。一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已不像早晨那样凝滞,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浓重。他们找到赵川的病房时,他正半靠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被高高吊起,脸上还带着几道擦伤,但精神头却意外地不错。看到沈疆和林薇进来,他眼睛一亮,随即扯出一个夸张的、带着点滑稽的苦笑。
“哎哟喂!我的亲哥哎!你可算来了!”赵川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市井的油滑,“你再不来,弟弟我就要被这医院的清汤寡水给饿成仙儿了!”
他说话时,还故意做了个舔嘴唇的动作,眼神瞟向沈疆手里拎着的水果篮。
沈疆面无表情地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冷淡:“死不了就行。”
“啧,哥,你这人就是嘴硬心软!”赵川浑不在意沈疆的态度,转而看向林薇,有些狐疑,但很快,眼睛滴溜溜一转,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这位就是林医生吧?哎呀!救命恩人呐!昨天要不是您妙手回春,我赵川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戈壁滩上喂狼了!”
他说着,还试图抱拳作揖,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模样十分滑稽。
林薇微微点头:“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疼!怎么不疼!”赵川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林医生您不知道,我这人最怕疼了!小时候打个针都能嚎半天!这回可好,差点把命搭进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浮夸,像是在说单口相声。
沈疆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看着窗外,眉头微蹙,显然对赵川这套表演很不耐烦。
赵川却自顾自地说得起劲:“哥,你说我这次是不是特倒霉?我就想抄个近道,多拉趟活儿,好早点把上次欠你那钱还上……谁想到能碰上那群不长眼的羊啊!”他叹了口气,语气忽然低沉下来,带着点真实的懊恼,“这下好了,车废了,医药费又是一大笔……还得拖累你……”
沈疆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没回头,也没说话。
赵川又看向林薇,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市民的精明和试探:“林医生,您说我这腿……以后还能开车吗?不会真成瘸子了吧?那我可真就完了,除了开车我啥也不会啊……”
林薇看着他,平静地回答:“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积极配合康复,有很大机会恢复功能。”
“真的?”赵川眼睛又一亮,随即又垮下脸,“可康复也得花钱啊……哥……”他可怜兮兮地望向沈疆的背影。
“医药费的事,你不用操心。”沈疆最终开口,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先把腿养好。以后再敢碰车……”
“不敢了不敢了!绝对不敢了!”赵川立刻指天发誓,“我以后就老老实实找个地方给人看大门去!绝对不给疆哥你添麻烦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那眼神飘忽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的保证能维持多久。
沈疆显然也不信,懒得再跟他废话:“行了,好好躺着吧。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疆哥!”赵川急忙叫住他,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收了起来,难得露出一丝真诚的、甚至有些怯懦的感激,“……谢了。又给你添麻烦了。”
沈疆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很低地“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薇对赵川点了点头:“好好休息。” 也跟了出走廊里,沈疆的脚步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林薇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到医院门口,他才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
“看到了?”他吐出烟圈,声音带着嘲讽,“就是这样。永远有借口,永远不长记性,永远……像个甩不掉的……包袱。”
林薇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声说:“他不是包袱,沈疆。他是一个……活得很辛苦,也很可怜的人。”
沈疆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锐利。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他用那种滑稽和油滑来掩饰他的无能和害怕。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给你带来了多少麻烦,所以他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可悲,也让你……没那么容易彻底放弃他。”
沈疆愣住了,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赵川。
林薇的目光望向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你不需要为他的选择负责,沈疆。但你的存在,可能是他混乱人生里,唯一一点……还算靠谱的指望。这很沉重,但这也是事实。”
她顿了顿,看向他:“所以,别把他当成包袱。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你时不时扶一把的,不争气的熟人。这样,你自己也会轻松一点。”
沈疆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林薇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他心中那块关于赵川的、最坚硬的顽石。
她看着沈疆侧脸上坚毅却难掩倦怠的线条,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插在裤袋里、紧握成拳的手。
沈疆身体一僵,猛地转头看她。
林薇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沈疆,你不是任何人的枷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你只是你。帮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传递过一种平静的力量。“选择怎么活,是赵川自己的事。而你,”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有权利选择为自己而活。”
沈疆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理解和支持,看着她敢于直面他内心最深处那份沉重与不甘的勇气。他紧握的拳头,在她掌心里,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确认。
两人就这样站在医院空旷的楼梯间,手握着手,窗外是西北秋日高远湛蓝的天空。楼下传来赵川隐约的、试图跟新来的小护士套近乎的嬉笑声,显得既可笑,又可悲。
但这一刻,沈疆忽然觉得,压在心口那块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或许,他真的可以尝试,不再独自背负所有。因为这一次,有人看穿了他的疲惫,并愿意伸出手,告诉他:你不必一个人。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依旧安静,但沈疆紧握方向盘的手,似乎不再那么用力了。他偶尔会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一眼身旁安静望着窗外的林薇。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侧脸上,柔和而坚定。
林薇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不是安慰,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依赖和愧疚形成的共生关系,往往比仇恨更牢固,也更消耗人。”
沈疆猛的转头看她,眼神锐利。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解开它,需要时间,也需要……两个人同时放手。” 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找到一种新的平衡。”
沈疆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吉普车驶离了医院,重新汇入戈壁滩苍茫的暮色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戈壁滩上拉得很长。车里的收音机放着苍凉的信天游,没有人说话,但一种共同承担了某种沉重后的默契,在寂静中悄然生长。他们都明白,赵川这个“包袱”,还会以各种可笑又可悲的方式,继续存在于他们的生活里。而如何面对,将是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