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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无声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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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的手术持续了近四个小时。林薇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直到确认赵川脱离了生命危险,被送入监护病房,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婉拒了祁峰让她在医院附近休息的建议,执意要了一辆车,连夜赶回疆峰旅社。
车子驶入旅社院子时,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戈壁的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整片建筑都暗着,只有沈疆住的那间平房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像茫茫夜色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
林薇的心揪紧了。她放轻脚步,走近那扇窗。窗户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她看见沈疆背对着窗户,坐在炕沿上,弓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似乎拿着一个什么小物件,正对着出神。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那个总是挺得笔直、带着几分痞气的背影,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寂和……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听到开门声,他也没有抬头,仿佛与外界隔绝。
林薇轻轻关上门,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赵川脱离危险了。”
沈疆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收紧。
林薇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轻轻拿掉了他指间那截长长的、即将烫到手的烟灰。然后,她的手掌覆上了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他的拳头很硬,很凉。
“沈疆,”她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温柔而坚定,“看着我。”
沈疆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自嘲。他看着林薇,嘴角扯动了一下,想露出一个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却失败了,只留下一个苦涩的弧度。
“看到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自嘲,“这就是我……永远也甩不掉的烂摊子。我妈是这样,赵海是这样,现在赵川……还是这样。林薇,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可笑,也特别可悲?”
林薇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双手捧住他冰冷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沈疆,”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听好了。你妈妈的事,不是你的错。赵海的牺牲,是为了他的信仰和职责,也不是你的枷锁。赵川的人生,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路,更不该由你来背负一辈子!”
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救了很多人,沈疆。你带我看到了这片天地,你帮了那么多路上的人……你不是一个只会被过去拖累的可怜虫!”
沈疆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理解和一种近乎愤怒的维护。他筑起的心防,在她这番直白而有力的话语下,开始出现裂痕。
林薇松开捧着他脸的手,转而用力握住他依旧紧握的拳头,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你觉得你把我从崩溃边缘拉回来,是在完成对你妈妈的救赎吗?那我告诉你,沈疆,现在,是我想拉住你!”
“沈疆,”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你不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堤坝的溃口。沈疆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一直强撑的、坚硬的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他没有哭出声,但滚烫的泪水却无法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两滴,砸在林薇的手背上,灼得她皮肤发烫。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向前倾,额头轻轻抵在了林薇的肩膀上。这个总是挺拔如松的男人,此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他身体的重量微微压过来,带着酒气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林薇没有动,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因为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她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他:我在这里,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接纳你的全部,你不必独自承受。
而此刻,在二楼的某个窗户后面,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隐在窗帘后。祁月睡不着,听到院里的动静便起来查看,却看到了这让她心碎的一幕。她看到沈疆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将头靠在林薇肩上,看到林薇温柔地环抱着他。那个总是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沈大哥,此刻竟展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而这份脆弱,却只对林薇一人袒露。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窗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那种酸涩的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和清晰。她终于明白,有些距离,不是靠努力和等待就能跨越的。她默默地拉上窗帘,退回房间的黑暗中,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连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了。少女的梦,在这一夜,彻底碎了。
清晨,戈壁滩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将“疆峰旅社”的院子染成一片浅金。沈疆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自己房间的土炕上,身上盖着那条熟悉的、带着皂角清味的薄被。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昨夜的车祸,赵川手伤痕的脸,祁峰沉重的叹息,以及……最后他失控地靠在林薇肩头,被她无声安抚的片段。
他猛地坐起身,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早起的鸟鸣。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林薇的干净气息。他皱紧眉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是狼狈,是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清晨的光辉勾勒着她的侧影,她挽着袖子,动作利落,正低头和卓玛阿妈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平静的笑意。那一刻,她不像需要被庇护的逃亡者,也不像与他隔阂的陌生人,而是……仿佛本就属于这里,是这纷乱生活中一个沉静而温暖的存在。
沈疆的脚步顿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林薇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转过身来。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没睡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平静。看到沈疆,她并没有露出惊讶或特别的神情,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却很平稳,“灶上有热水,阿妈熬了小米粥。”
没有询问他昨晚如何,没有提起那个脆弱的拥抱,更没有说任何关于去留的话。她只是平静地陈述着眼前最寻常的事实,仿佛昨夜的一切惊心动魄和短暂依偎,都只是黎明前一场恍惚的梦。
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沈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嗯”了一声,走过去,拿起瓢从水缸里舀了凉水,胡乱洗了把脸,冰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清醒了不少。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那个……”沈疆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些干涩,“昨天……谢谢。”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尽管语气有些生硬。
林薇擦拭桌子的手停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我是医生,应该的。” 她将抹布在水盆里涮了涮,拧干,动作流畅自然,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峰哥天亮前回来了一趟,说赵川情况稳定了,今天下午可以探视。”
她始终没有看他的眼睛,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靠近或安慰的意图。这份刻意的保持距离,反而比任何直接的关怀都更让沈疆意识到,昨晚自己的失态有多严重。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就在这时,祁月端着一盆洗好的青菜从后院走过来。她看到并肩站在院中的沈疆和林薇,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勉强。她迅速低下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把菜盆放在灶台边,声音闷闷地对卓玛阿妈说:“阿妈,菜洗好了。” 然后,便转身钻进了厨房,没有再出来。
沈疆看着祁月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林薇也注意到了祁月的异常,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安静地擦着桌子,直到石桌面光洁如新。
早饭后,林薇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房或看书,而是拿起扫帚,开始默默地打扫院子角落的落叶。沈疆则检查着吉普车的轮胎,为下午去医院做准备。两人各忙各的,几乎没有交流。
然而,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在空气中悄然流淌。林薇没有收拾行李,没有提及任何离开的计划。她只是用最寻常的行动,留在了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的地方。她不去触碰沈疆的伤口,也不索求任何承诺,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戈壁滩上一种顽强的植物,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停留。
沈疆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目光掠过那个安静忙碌的身影。他看着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看着她专注而平静的神情。昨夜那个拥抱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肩头,而此刻她刻意的疏离,更像是一种更深的理解和守护。
他忽然明白,有些去留,无需言明。她的留下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回答,也是一种无声的支撑。这份平静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熨帖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只是谁也没问,为什么修发电机的人嘴角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为什么晾床单的人总是最晚一个收回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被子。
而躲在厨房窗后的祁月,看着院子里那两道虽不亲密、却莫名和谐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她默默地转过身,用力地揉搓着盆里的面团,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揉进了那团柔软的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