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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人间烟火 ...

  •   午后,听竹苑内静了下来。
      秋月寻了个由头支开旁人,将一个小而朴素的油纸包悄悄放在阿宁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姑娘,先生……昨日已离开梧州了。他只留下这个。”
      阿宁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她看着那个毫不起眼的油纸包,沉默地伸出手,缓缓打开。
      里面是几颗晒得有些干瘪,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饱满形态的梅子干,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酸甜气息。
      那油纸包裹的方式,以及梅干独特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蜜饯味道,瞬间击中了她——这是在落霞镇时,她最喜欢光顾的那家“甘味斋”的招牌货。
      十年流亡,生活清苦,唯有偶尔路过镇子,谢无争总会记得去“甘味斋”给她买上一小包这梅子干。
      那时,这便是她贫瘠岁月里最奢侈的甜。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阿宁的声音有些发涩。
      秋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低声道:“传话的人只说,先生嘱咐,‘岁末天寒,望自珍重’。”
      岁末天寒,望自珍重。
      简简单单八个字,配上这包跨越了千山万水、来自他们共同故地的梅子干,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阿宁心湖,激起千层浪。
      他走了。
      在她刚刚站稳脚跟,似乎可以稍稍喘息的时候,他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没有告别,只有这一包他亲手带回的、承载着他们十年相濡以沫全部记忆的梅子干。
      她拈起一颗梅子干,放入口中。
      熟悉的、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味蕾,让她几乎要皱起眉头。
      但很快,那酸涩褪去,化作一股悠长而熨帖的甘甜,缓缓浸润过喉咙,暖入心脾。
      就像他们在一起的十年,颠沛流离,危机四伏,苦涩是常态,可回忆起来,底色却总是他带来的、那份坚实的温暖与安宁,以及那一点点藏在“甘味斋”油纸包里的,微不足道却照亮了整个童年的甜。
      这甘甜,是信念,是力量,是她敢于向秦岩亮出温柔刀刃的底气。
      他走了,不是抛弃,而是转向了更危险的暗处,为她,也为他们共同的目标去铺路。
      这包来自故地的梅子干,是他无言的守护、不变的牵挂与沉甸甸的承诺。
      阿宁慢慢咀嚼着,将那股酸涩与甘甜一同咽下。
      再抬眼时,眸中那瞬间涌上的失落与担忧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如水般的沉静与坚定。
      她将油纸包重新仔细包好,递给秋月:“收好。”
      “是。”

      ……

      傍晚时分,听竹苑里却比午后更热闹。
      小厨房的灶上,用小火煨着一大锅腊八粥,红枣、桂圆、莲子、各色豆米的香气,混着蒸年糕的甜暖蒸汽,丝丝缕缕渗到院子里。
      光是闻着,便让人从胃里暖到心里。
      阿宁挽起袖子,洗净手,坐在炭盆边的绣墩上,面前摊开一叠红纸。
      “今日不讲究规矩,咱们一起剪窗花,写对子。”
      她先动手,剪刀在红纸间穿梭,簌簌几声,便展开一幅“喜鹊登梅”。喜鹊栩栩如生,梅枝遒劲,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叹。
      “小姐手真巧!”春华看得眼热,也拿起剪刀,却笨手笨脚,剪出来的“福”字歪歪扭扭,自己先笑了,“我这福字怎么像喝醉了!”
      众人都笑起来。连素来稳重的秋月,也抿着嘴,剪了一对憨态可掬的抱桃小兔。
      粗使的小丫头杏儿看得入神,却不敢动手。阿宁瞧见了,温声道:“来,我教你。从这里折,下剪要稳。”
      她握着杏儿的手,带她剪了一个简单的团花。虽然稚拙,但当那朵红色的花在手中展开时,杏儿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阿宁又铺开红纸,研墨挥毫。她的字迹清隽秀逸,风骨初显,写的是“竹报平安”、“梅开五福”。
      写累了,便让春华也试试。春华握着笔,手直抖,写出来的“春”字硕大无比,墨迹团团。
      “小姐,我这春字……怕是吃多了!”春华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
      阿宁端详片刻,认真道:“嗯,是只福气满满的胖春鸭。”
      满堂哄笑。
      一时间,听竹苑里,剪刀的簌簌声、研墨的沙沙声、低声的请教与笑语、小厨房里咕嘟的炖煮声……交织在一起,炭火哔剥,烛光摇曳,将这一方天地烘烤得温暖、明亮、生机勃勃。
      那是久违的,属于“家”的喧闹与温馨。
      阿宁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那一张张褪去谨小慎微、焕发出真实欢喜的脸,心中那口始终紧绷的气,终于缓缓舒了出来。
      这是她的城。
      一砖一瓦,皆由她亲手筑起。
      ---
      暮色四合之时,秦岩刚送走最后一位从暗门离开的兴南会核心成员。
      密室里烛火将尽,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争论的燥热,以及挥之不去的、阴谋与血腥的气息。
      他们方才敲定了来年的计划,关乎粮草、兵力、暗线,以及可能因此湮灭的生命。
      秦岩独自穿过漫长而寂静的回廊。
      他本该径直回自己的院子。但在途经听竹苑外墙时,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墙之隔,是另一个世界。
      清脆的笑语,年轻丫鬟活泼的惊呼,婆子们粗声却带着笑意的对话,剪刀裁纸的簌簌声,碗碟轻碰的脆响……热热闹闹地透墙而来。
      他听见春华那辨识度极高的开朗笑声:“我这春字像胖鸭子!”
      随即,是阿宁的声音。不是他熟悉的恭顺、清冷或带着算计的温婉,而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松快的、甚至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就你歪理多。”
      一阵轻松的哄笑。
      有婆子问:“小姐,这水仙摆您窗下可好?香气清,不冲人。”
      “有劳李伯,就那儿吧。”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满足的疲惫。
      接着是分食点心的细碎声响,混杂着“真甜”、“您也尝尝”、“多谢小姐”的暖融对话。
      食物的甜暖香气,炭火烘烤的干燥气息,甚至某种……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顽固地穿透冰冷的砖墙,萦绕在他鼻尖。
      秦岩负手立在墙根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廊下灯笼的光,只够勾勒他半边冷硬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墙内的喧嚣像潮水,一阵阵拍打着他周身沉寂的冰冷空气。
      那里面的每一句笑语,每一个琐碎的动静,都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充斥着野心、算计与杀戮的世界,割裂得如此彻底。
      许久,墙内的热闹渐渐平息。
      他听见阿宁清晰而柔和地吩咐:“今日都辛苦了。粥和年糕都多备了些,大家带些回去,给家里添个菜。都早些歇着吧。”
      一阵感激的细语,苑门开合的轻响,脚步声渐渐远去。
      最终,重归宁静。
      唯有那缕甜暖的食物香气,和某种名为“温情”的、虚无缥缈却又无比真实的东西,还顽固地残留在他周身的寒冷夜色里,久久不散。
      秦岩缓缓抬眸,目光掠过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粉墙,指尖在玄色衣袖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缕即将散尽的暖香,又在触及袖中冰冷令牌的瞬间骤然松开。
      眸底深处,翻涌过极为复杂的波澜。
      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被那笑声拽回了某个遥远的、自己也记不真切的午后;随即是一丝极淡的茫然,像夜行人在旷野中瞥见一盏不属于自己的灯火;最终,所有不该有的松动都被更深的沉寂吞噬、压实,重新冰封成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过身。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在即将彻底融入夜色前,脚步有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仿佛那堵墙后残余的温度,竟绊住了他一瞬。
      悄无声息地,他重新融入了属于他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与权谋之中。
      仿佛从未停留。
      听竹苑内,灯火渐次熄灭。
      阿宁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拿着那包梅子干,指尖沿着油纸粗糙的纹理摩挲。
      窗外,新挂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顽强地散发着温暖的光。
      就在方才有那么一瞬,她脊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凉意——不是冷,更像是某种熟悉的、带有审视意味的“注视感”,自墙外而来,又迅速消散。
      她将梅子干轻轻攥在掌心。温热透过油纸传来,与她心底逐渐清晰的决心融为一体。
      她望向头顶那片沉沉的夜空,目光如被风雪磨砺过的磐石,坚定,冷硬,深处却已裂开锐利的纹路。
      旧岁将尽,新年即临。
      这盘棋,她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该她,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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