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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暖阁守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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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岁除。
梧州城沉浸在一片喧嚣又的寒夜里。
爆竹声远远近近炸响,火光偶尔照亮秦府高耸的粉墙,却透不进内院深处的沉寂。
暖香阁的门被推开,阿宁走了进来。
秦岩的目光从最后一封年节问安的拜帖上抬起,落在她身上时,有刹那的凝定。
灯火通明,映照分明。
月白底缂丝银线寒梅,光泽内敛,纹样清冷,是他年前赏下去的江州贡缎。外罩那件石榴红妆花缎袄的滚边上,也是同一批料子的花色。
还有她发间那一点温润莹白的亮色,是他亲手挑的羊脂玉兰簪,簪在她鸦羽般的鬓边,妥帖,清雅,无可挑剔。
她竟用在了今夜。用在一年终了、仅有两人的守岁家宴上。
秦岩的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几不可察地叩了一下,随即松开。他放下手中拜帖,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
“来了。”他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再掠了一遍,“这料子,裁得倒合身。”
阿宁在他沉静的目光下,微微垂首。
暖黄的灯光映着她低垂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一抹极淡的羞赧红晕,恰到好处地浮上她耳根。
“表哥赏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她声音轻柔,走到桌前,“宁儿不敢糟蹋,特意嘱咐了绣娘仔细着做。”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眸中映着烛火,也映着他的身影,“想着……年节喜庆,总该穿得郑重些,才不辜负表哥的心意。”
秦岩未置可否,只几不可察地颔首。“坐吧。”
精致的年菜已布好,侍女悄无声息退至门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欢闹,衬得此地近乎窒息。
阿宁执箸的手稳定,心却绷紧。
今夜是试场。而她已穿上他赋予的“战袍”,戴上了他认可的“徽记”。
她要试探的,是他对这身“包装”之下,那个真实灵魂的容忍与兴趣边界。
她夹起一箸细嫩的清蒸鲈鱼腹肉,手腕微转,自然至极地放入了秦岩面前那只雨过天青釉的小碟里。
动作间,月白缂丝的衣袖滑落少许,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表哥尝尝这个,火候刚好。”声音温和,带着年节应有的松弛。
秦岩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抬眼看她。
阿宁迎着他的目光,眉眼沉静,唇角甚至带着一点浅浅的、仿佛因节日而放松的笑意。
没有躲闪,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有一片坦然的……亲近?
他目光下落,掠过碟中那块莹白的鱼肉,又掠过她自然收回的手。没有说话,夹起,吃了。
细嚼慢咽,喉结滚动。咽下后,才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第一枚石子投入死水,漾开极微弱的涟漪。
阿宁的心跳稳了一分。
很好,他不排斥这种程度的越界。
膳至中段,酒意渐生。阿宁放下银箸,拿起温着的酒壶,起身,绕到他身侧为他斟酒。
石榴红的袖摆随着动作,几乎要拂过他玄色的衣袖。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气,混着一丝来自绿梅瓶供的冷香,侵入他的呼吸。
秦岩没有动,任由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香气氤氲。
他的视线落在她低垂的、专注斟酒的侧脸上,落在那支随着她动作而微微颤动的玉兰簪上。
“你也满上。”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酒液更沉。
阿宁指尖微紧,从善如流,为自己也斟了浅浅一杯。
她举杯,眸中烛火跃动:“宁儿敬表哥。愿新岁,诸事顺遂。”
祝词寻常,但她的眼神在“诸事”上微顿,仿佛那万事之中,也包含了此刻这难以言说的微妙氛围。
秦岩举杯,与她轻轻一碰。瓷器相击,清脆一响。
他饮尽,她也抿了一口。酒意辛辣,迅速染红她的双颊,为她素日过于沉静的脸庞,添上了一抹生动而脆弱的暖色。
这不是装的。她酒量很浅。而这层薄红,在暖黄灯光下,为她素日过于沉静的脸庞添上了一抹生动的、属于少女的羞赧与暖意。
秦岩的目光在她晕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比刚才更久,更深。
他的视线仿佛有了重量,掠过她颤动的睫毛,最终停驻在她被酒意染得嫣红的唇珠上。然后,像是被那抹色彩烫到一般,迅速而克制地移开了。
酒意似乎松弛了某种东西。阿宁坐下后,话稍多了一点。
她说起布置年节的琐事,说起李伯暖房里那株绿梅如何难养,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求认可般的娇嗔。
“原想着剪了可惜,可想着今夜只有表哥与宁儿守岁,总要有样清雅东西配得上……”她适时停住,眼睫微垂,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只有你我”这个过于私密的认知。
秦岩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问:“在落霞镇,年节如何过?”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上华贵的衣料,仿佛在对比。
阿宁心念电转。她抬起晕红的脸,眼神因回忆而略显迷离:“镇上热闹,爆竹响得吓人。谢……先生会给我买一小包糖炒栗子,捂在怀里,一路走一路吃,又香又烫。”
她笑了笑,那笑容在酒意和回忆中显得真实而短暂,“济安堂后院也会生一小堆火,不大,但很暖和。守着那点火光,听着满镇的喧闹……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秦岩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温润的杯沿上摩挲了一下。
“糖炒栗子,倒是简单。”
他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落在她手边精致的瓷碟上,“秦府不缺珍馐。”
“是。”阿宁立刻接口,语气恢复恭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秦府什么都有。只是……有时太过周全,反倒像场精致的戏。”
这句话很大胆。她在隐隐质疑这富贵周全之下的“真实”与“温度”。
这是冒险,但她判断,此刻酒意微醺、气氛微妙,正是抛出一点“真心话”的时机。
秦岩眸光陡然锐利,直刺向她。
阿宁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眼中那层酒意氤氲的水光尚未褪尽,让她的勇敢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更像一种茫然的坦诚。
“你觉得是戏?”他问,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
“宁儿不敢。”她垂下头,露出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闷闷的,“只是……偶尔会觉得,像踩在云上,好看,却不知何时会掉下去。”
她将话题从“秦府”巧妙地拉回到了“自身处境的不安”。
这示弱恰到好处。
秦岩眼中的锐利慢慢敛去,复归深潭。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玉兰簪在乌发间泛着温润的光。
“路还长。”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但语气似乎……缓了半分。
子时将近,爆竹声达至巅峰。
秦岩起身推窗,寒风与喧嚣一同涌入。
阿宁跟在他身侧,望着远处庭燎冲天的烈火,忽然轻声问,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茫然:“表哥,你说这火烧得这么旺,是烧给旧岁看,还是烧给……外面的人看?”
秦岩侧目看她。她仰着脸,火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那层伪装的沉静被短暂地烧融了,露出底下属于“阿宁”的、带着一丝讽意和清醒的底色。
那眼神太过干净,又太过了然。像冰面上倒映的火焰,冷与热在她眼里撞在一起,竟让他心头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微微一空。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要碰触她柔软的发顶,但就在即将触及的前一刹那,指尖几不可察地偏转了方向,最终稳稳地、克制地落在了那支玉兰簪的簪头上。
一触即收。
阿宁整个人僵住,不是演的。那触碰带来的电流,从簪头直窜心底。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凉,透过坚硬的玉石,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秦岩却已收回手,面色如常地看着烈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片不存在的雪花。
“风大,关上吧。”他淡淡吩咐。
阿宁几乎是机械地执行了命令,关上了窗,将漫天喧嚣和那惊魂一触关在窗外。
她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不早了,歇着吧。”秦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宁转身,脸上已恢复了温顺的平静,只是眼睫低垂,耳根那抹被触碰后的红晕尚未完全消退,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表哥也早些安歇。”她行礼,声音比平时更轻软。
秦岩“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她微红的耳廓,那目光像一片羽毛,极轻地扫过,却带着一丝未散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余温,转身离开。
阿宁独自留在渐渐冷却的暖阁里,指尖抚上刚才被他碰过的玉兰簪。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她随手摘下簪子,握在手中。冰冷的玉石硌着掌心。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眼神清明、再无半点醉意的自己。
狩猎开始了。
她在心里对镜中的自己,也对那个离去的玄色身影,无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