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劫（假公主的黑莲花之路）》是橘非枳

34、岁末暖寒

　　岁末的晨光惨白，寒气凝在秦府前院的青砖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各房管事、有头脸的嬷嬷，连同昨夜宴席中出了力的仆役代表，早已按序肃立。
　　人群黑压压一片，却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那是混杂着期待与些许不安的静默。
　　阿宁立在正厅檐下。
　　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棉袍，未施脂粉，晨光斜斜切过她的侧脸，勾勒出沉静而清晰的轮廓。
　　没有开场白，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某个瑟缩的身影上极短暂地一停，随即移开。
　　“刘明。”
　　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冰片落在青砖上。
　　人群前排，原厨房副管事刘明浑身猛地一颤，险些瘫软下去。
　　阿宁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昨夜宴席所用官窑莲纹盏，出库前经你亲手核验，记录‘完好无瑕’。为何席上，会出现一只釉藏暗裂的残器？”
　　刘明噗通跪倒，冷汗涔涔：“表小姐明鉴！是、是奴才疏忽，老眼昏花……”
　　“疏忽？”阿宁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前夜亥时三刻，你避开巡夜，偷入北院。刘明，你告诉我——旧主既已禁足静思，是给了你什么许诺，让你时至今日，仍敢冒险前去效忠？”
　　此话一出，不仅刘明面如死灰，院中所有曾与周氏有旧的仆役，俱是心头一凛，深深埋下了头。
　　阿宁不再看他惨白的脸，从秋月手中接过那片用锦帕托着的碎瓷，对着晨光一举。
　　“此乃窑胎内伤，入库时或可托词走眼。但今日出库前，你独自入库房，逗留近一个时辰。”
　　“刘明，你告诉我，那一个时辰，你当真是在‘核验’，还是在……做别的手脚？”
　　两重指控，一为背主求荣，一为蓄意构陷，皆直指核心。
　　刘明瘫软在地，连求饶的力气都已丧失。
　　阿宁转向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清晰凛冽，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分明：
　　“器皿关乎府邸颜面，更关乎大人官声。此等纰漏，若系疏忽，便是不堪其任；若是受人指使，行构陷之事——”
　　她略顿，目光如冰刃扫过全场：
　　“那便是背主忘恩，其心当诛。”
　　“即刻起，刘明驱逐出府，永不录用。其经手所有账目，由账房与赵管事共同彻查，若有不清，依律送官。”她语声决断，为这场审讯落下最终定音。
　　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刘明，拖曳而去。青砖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不知是汗，是泪，还是失禁的污迹。
　　阿宁看着那痕迹被粗使仆役迅速用雪末掩盖，这才缓缓转向众人，面上冰霜稍霁，却依旧不带笑意。
　　“今日处置刘明，非为一己之私，是为立我秦府之规矩。”她一字一句道，“大人与我将重任交付于尔等，要的不仅是勤勉，更是忠心不二、心思澄正。差事办好了，绝不吝厚赏；但若有人心存侥幸、触碰底线——”
　　她目光再次掠过全场，声音沉静如铁：
　　“便别怪我心狠。”
　　这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众人垂首屏息，脊背挺得更直。
　　就在这极致的肃穆中，阿宁神色忽而一缓，唇角浮起一丝温和的弧度。
　　“好了，”她声音也跟着软了几分，仿佛方才的雷霆手段只是幻觉，“旧事已了，该论功行赏了。”
　　她目光重新变得清亮，看向秋月，微微颔首：
　　“昨夜府宴，宾主尽欢，皆是诸位之功。”
　　秋月手持名册上前，朗声念道：
　　“外院管事赵安，调度车马车驾三十七辆，宾客随从二百余人，进出有序，无一错漏。赏银十两。”
　　赵安愣了一下才出列，双手接过赏赐时，指尖微微发颤。那不是十两银子的重量，是被看见、被记住的分量。
　　“浆洗房王嬷嬷，率众十二人，连夜浆洗宴席所用帷幔、桌围、茶巾共计一百四十三件，寅时三刻全部晾起，辰时初已干透收回。赏银八两。”
　　王嬷嬷眼眶瞬间红了。
　　“门房张贵，应对往来宾客一百零九位，通报名帖无错，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赏银五两。”
　　“厨房帮佣李三姐，子时巡查灶火，发现东角灶台余烬未熄，及时泼水除险。赏银五两。”
　　……
　　每一个名字，每一桩功劳，都具体得令人心惊。
　　那些素日里不被看见的辛苦、不值一提的细心，此刻被一一点亮，赋予价值。
　　领赏的人出列时，脚步都是飘的。
　　即便未被点名者，也按等差得了普惠的赏银和年货。
　　当春华带着小丫鬟将一串串红绳穿好的铜钱、一袋袋分装好的米面油盐分发下去时，人群终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欢呼。
　　那是银子落袋的踏实，更是寒冬里被厚待的狂喜。
　　阿宁始终静静站着，看着那一张张涨红的脸、一双双发亮的眼睛。
　　她知道，从此刻起，“表小姐赏罚分明、体恤下人”，将不再是空话，而会化作敬畏与感激，砸进每个人的骨子里。
　　人心向背，有时只需要一场公正且丰厚的岁末犒赏。
　　赏赐发放持续了半个时辰。待前院人潮带着满满的收获、欢天喜地散去，日头已升得老高。
　　阿宁带着秋月、春华回到听竹苑，关上门，院落里只剩下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方才前院的肃穆与喧腾，在这里被一层柔软的宁静包裹。
　　她脸上那层属于“管家”的冷硬线条，一点点化开了。
　　走到暖阁，亲自打开一个樟木箱子。
　　“外面赏的是规矩，是秦府的恩。”她声音柔和下来，像换了个人，“关起门来，赏的是我们自己人的情分。”
　　她亲自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袱。
　　“秋月，你总揽全局，心思缜密，昨夜更是眼观六路，功不可没。”她将包袱递给秋月，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珍珠耳坠，并一套上等的湖笔徽墨。“我知道你喜静，偶尔也爱写画。”
　　秋月捧着包袱，喉头滚动，半晌低声道：“谢姑娘……奴婢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之外，便是情分。”阿宁笑了笑，又拿起一个绣着缠枝莲的荷包，递给春华。
　　春华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支赤金缠丝玛瑙镯子。玛瑙色泽明艳，金丝缠绕得精巧，正衬她活泼鲜亮的性子。
　　“哎呀！真好看！”春华眼睛亮得像星子，当即套在腕上，左看右看，“谢谢小姐！奴婢以后跑腿一定跑得更快！”
　　阿宁失笑，又给苑里做事稳当的婆子、丫头各赏了一块厚实的呢子料，并额外封了红封：“天冷，给家里人添件冬衣。年货方才前院已领了，这是单独给你们的。”
　　婆子、丫头们千恩万谢，攥紧料子和红封的手微微发抖——前院刚领了厚赏，关起门来还有一份体己，这份看重，比什么都暖人心。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鹅梨香。
　　这一刻，没有主仆，只有一同经历过风雨、如今能在寒冬里围炉取暖的“自己人”。
　　也正是在这温情流动、人心暖融的时刻，院外传来了通传声——秦岩身边的心腹长随到了。
　　那长随步履沉稳地走进听竹苑，见到阿宁，恭敬行礼，双手捧上一个紫檀木锦盒。
　　“表小姐安好。大人吩咐，将此物送来。大人说，表小姐昨日总理全局，功不可没，此物聊表心意。”
　　“总理全局，功不可没”这八个字，在此刻由他心腹说出，其意味远比赏赐本身更重。
　　这不仅是兄长对妹妹的体恤，更是掌权者对执行者能力的最高肯定。
　　阿宁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和道：“有劳表哥记挂。”示意秋月接过锦盒。
　　长随行礼退下后，春华按捺不住好奇，凑上前来。秋月将锦盒放在阿宁面前的炕几上，轻轻打开。
　　盒内分为两层。上层是两匹布料，一匹是玉色的软烟罗，一匹是月白底缂丝银线寒梅的缎料。
　　春华忍不住低声赞叹：“这料子真好看，正衬小姐！”
　　秋月则轻轻掀开下一层，里面是一个更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匣。打开木匣，黑色丝绒底衬上，静静躺着一支白玉雕成的玉兰发簪，旁边还配着一对同料的玉兰珠花。
　　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玉，温润无瑕，玉兰花的造型栩栩如生，花瓣舒展，线条流畅，不带丝毫俗艳，唯有沁人心脾的清冷与雅致。
　　室内静了一瞬。
　　连秋月都忍不住轻声感叹：“这玉兰簪的样式……大人真是有心了。”
　　阿宁的目光在那支玉兰簪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
　　这玉质，这花型，无一不是她私下会多看一眼的样式。
　　他竟了解得如此精准。这已不是普通的赏赐，而是一份无声的宣告：“你的一切喜好，皆在我掌控之中。”
　　她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只淡淡道：“收起来吧。”
　　“是。”秋月依言合上锦盒，心中却已了然。
　　秦岩本人并未露面。这份合乎礼节、甚至堪称贴心的赏赐，与他刻意的缺席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阿宁几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冷静地吩咐下人挑选这些物件，试图用这种物质的方式，来掩盖甚至抹平昨夜那场尴尬的、超出掌控的深夜探访。
　　这份赏赐，与其说是酬功，不如说是秦岩在重新构筑一道防线。
　　可她，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阿宁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支玉兰簪，或许本是他划下的界限，但此刻在她眼中，却成了他无意中递来的武器。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听竹苑的窗纸染成暖金色。
　　苑内的温情尚未散尽，而那支被收起的玉兰簪，却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悄无声息地钉进了这方暖融天地的一角。
　　她知道，赏赐已毕，温情暂歇。而猎人与猎物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