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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失空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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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失空斩
付云璁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京剧演员的长篇小说,托关系和省京剧院联系,在后台看了大半年。和几位主演负责人都很熟,平时偶尔联系,或到后台看看,或私下聚会,关系很亲近。只是付云璁音乐天分差些,总听不准音调,为这个苦恼了很久,最终任命。偶尔去去票房,也是听多唱少。有时候大家热情太盛,上去念一段再唱点流水,糊弄过去就是。
这两天有大角儿来演出,在正式剧场里,票价不菲。剧团自然分到赠票,正巧付云璁去吃饭,送了三张。头一天《伍子胥》第二天《失空斩》,都是付云璁最爱的大块唱工戏。不知是头一天的缘故还是《伍子胥》这戏更火爆,第一天只剩了一张票。第二天的《失空斩》余票多,给了付云璁三张。位置不是连坐,但隔着不远。
付云璁身边的朋友没几个看京剧的,没人跟他一起。思来想去都不想浪费了票,又想起那个只有七个人关注的账号来。
他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视频,谎称“和朋友看戏买多了票,朋友临时有事不来了,免费送票”。为了不暴露本人,又加上“有意者私信,会发票据二维码”。末了,还强调一句“很高兴来这边看戏,希望演员发挥好。”听起来连这座城的人都不是,像特意来追角的戏迷。
本来他没报多大希望找到人。毕竟只有七个人,又不是每个都看京剧。何况看属地,只有一个人是本地,剩下最近的也要坐两小时高铁,如果不是铁杆戏迷,谁会来呢?
但他竟真的收到了一个人的询问,对面问的不太多,只确定了时间和座位号,说了些谢谢。付云璁本来预备着聊戏,对方收了票却没再主动提,也只好作罢。剩下一张票不知道怎么办,本来想拉范祎然一起去,想起她上次在剧院打瞌睡的惨状,还是还给演员们,后期卖票也好让热心观众多抢一个好位置。
头天星期五,戏是晚场。外头刮了大风,一会儿下起雨。剧院不好停车,付云璁打车到剧场,看着一堆观众在雨中艰难进了剧场,在大厅挤着。开戏还有一会儿,剧场还不让检票。
有几位大爷和付云璁是认识的,上来打招呼。付云璁护着大爷们挤到门厅中,一面聊《伍子胥》的细节。付云璁夸王大爷在票房的《文昭关》唱的好,刘大爷夸付云璁的念白有味道。王大爷笑着谦虚几句,请付云璁明天去票房。
“明天是一点半的戏,我估摸着也就三点半散场。来票房玩玩,晚上大家聚餐。”王大爷邀请的很热情,“一定要来啊。”
“那肯定,明天散戏了我载您过去?”付云璁微弯着腰,提高音量说话。大厅里太吵,王大爷耳朵又不太好。
“好好好,封你一字并肩王。”王大爷是很幽默的人,随口打趣。付云璁笑着应,分出一点耳朵听门厅外的大雨。
那晚的《伍子胥》唱的很好,《文昭关》演得哀怒交加,《浣纱记》中规中矩,后头《鱼肠剑》“正在街头闲站立”的快板尤其干净利落,加上正净功夫好,整场戏气氛极佳。付云璁虽不叫好,但鼓掌鼓的热烈,手都拍红了。出剧场的时候已经夜深,风微微发冷,月光很亮,像《文昭关》里“一轮明月照窗前”的那轮月亮。
第二天的《失空斩》是中午,随便吃了一口就赶来。天倒放晴了,太阳还不小。大家终于不用挤在大厅里,面前的广场也站了不少人。又看见几个常听戏的观众,或是点头或打招呼,把等待的时光熬过去。
检票入场的时候付云璁想起那张送出去的票,有点担心能不能检票入场。但既然人家还没来协商,就当没事,找到自己位置坐下。找位置时还特地找了那张票的位置,在同一排的另一侧,坐下刚好能看见一点。
他抱着一种“敌明我暗”的观察心态好奇地频频张望,却始终没看到那个座位有人坐。该不会检票出问题了?他简直有点坐立不安。
台上已经拉幕,王平马岱赵云马谡一个个起霸。付云璁终于看见那位置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可是,怎么会有这个年纪的人关注自己?
付云璁百思不得其解,但诸葛亮已经开始打引子。作家大人不再分心,认真去看戏。看到失街亭压尾的打戏时才微微分神,四下看了看。上座率大概80%?还算不错了。
他又去看那个他送出去的座位。中年男人看戏看的心不在焉,手机还亮着。付云璁皱皱眉,啧啧,不爱看戏占着票干什么?
剧场只有舞台亮,观众席暗的看不清五个座位之外的人。付云璁左右看了看,准备好心情看第二折《空城计》。
然后他看到右侧阴影下有个熟悉的高挑影子,和那天电影院里一样。但这回更远,根本看不清。付云璁本来想眯眼多看几眼,诸葛亮又迈步出来,到了大家不太在意却极其精华的“三报”环节。
付云璁不能再转头,专心看诸葛亮从感叹到吃惊到微微失措。等到后面诸葛亮终于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妖道”,惊慌地乱了心神,“司马兵到难道叫我束手被擒?”。设计之后并不放松,先念“汉室兴败,就在这空城一计了”,再唱散板,第三句“无奈何设空城我的心神不定”后准备下台,又折回来唱第四句“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
作家大人看入了神,又想起自己那个比方。自己就是这么一面假装安定一面求天求地,带着琴在城楼装腔作势。别人若来问呢,还要说“我城内早埋伏十万神兵。”
可这些个司马懿,怎么会看不透空城计呢?诸葛亮是聪明人,司马懿也是谋士里的顶尖啊。空城计好像算不得什么高超的计谋,只要略微谨慎就能破招,怎么司马懿就这样收兵?
司马懿下场的最后几句词出来,大家总是要笑:“诸葛亮啊诸葛亮,你的胆也忒大了;司马懿啊司马懿,你的胆又忒小了。本当传令杀回,又恐再中他的诡计,这众将官!悄悄地收兵。”
付云璁却皱着眉听完这几句,忽然想起邓言那天在包厢门口终于怀疑的眼神。自己说完“我也想你”,他是不是在想同样的话?他怕再走近要中计,所以离开?
可我一兵一卒都没有,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跑了?不争气的家伙。付云璁狠狠给台上鼓掌,像跟自己的手有仇。
散了戏付云璁等在大厅里,等着载王大爷去票房。大爷不知是被其他朋友绊住脚还是去上厕所,半天也不见。靠着一面墙等,一面看刚才录的返场视频。
然后他看见一个高挑的影子穿过人群,径直往大门走。外面阳光大盛,大厅又都是玻璃窗户,光线明亮。那个影子的细节毋庸置疑地落在付云璁眼睛里,容不得模糊,就是邓言。
这场的票可不便宜,他不过因为自己才听戏,会花钱买戏票么?付云璁不解,但邓言就要走出大门,来不及多想,连说了不少“让一让”,挤到他面前。
习惯性地想伸手拍他,手只在口袋里动了一下就停。付云璁开口,叫了一声“邓言”。声音不大,剧场里嘈杂,声音很快就会被掩盖。
但邓言回头了,看进付云璁没有准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早有防备,看不见波动。
“你……来看戏?”付云璁问。
邓言唇角勾了勾,似乎嘲笑这个问题的生硬,嗯了一声,还看着他。
“喝酒那天,谢谢你安顿柳依依。”付云璁把自己收成公事模式,“打车费和她路上麻烦的事情,你可以一并找我要。”
“我朋友说她很乖,没吐也没闹。”邓言回答。付云璁点头,然后又卡了一下,说,“我呢?”
邓言这回有几秒没回,眼睛里都起了波澜。他最后说:“你也很安分,不用担心。”
“那……”付云璁没得可问,硬着头皮问戏:“怎么来看这场?票好贵。”
邓言嘴角牵动着准备回答,王大爷却在叫付云璁。付云璁转身的时候王大爷已经到了面前,问邓言是不是他的朋友。
“一起去票房啊,正好今天老赵拉京胡,他琴拉的好,托得住。”
“额……”付云璁本要推脱,又迟疑了,转过来问邓言,“你……去么?”
“我没开车。”邓言说,“地址在什么地方?”
“一起坐小付的车去好了,”王大爷倒是热情,“不远。晚上聚餐正好多一个人热闹。”
那还有什么可说呢?付云璁给王大爷拉开后座的车门,一面看邓言在车前站着。压着声说了句“你坐副驾”,自己也上车。准备就绪后用余光看了眼邓言的侧脸,一脚油门,一面和王大爷谈这场戏。
票房在老城区,过高架桥不太远。一路上付云璁都在跟王大爷说话,眼睛看着路况,心却往旁边飞。等到了小楼门口把车停稳,王大爷下了车和其他票友说话的功夫,他才走到邓言身边。
“你可以找个机会走……”他压着声音,“这边时间很长,还要聚餐……”
邓言口气轻飘飘的,“王大爷请我聚餐了。”
付云璁哦了一声。几位大爷大妈都来说话,赶紧给大家一一介绍邓言,又往里走。
里面已经在调弦,不成音乐的尖声试探地响。王大爷是打鼓的,在小舞台侧面搭鼓。
底下都是椅子,大概二十来把。票房活跃的人员总共也就这么多,今天来的比较齐,基本都坐下。时间刚过四点,确实有些赶,便赶紧轮流上台唱。
付云璁和所有人介绍完邓言,和他一起坐在离台口远的椅子上。然而不断有人来说话,都劝邓言上去唱。
“第一次来肯定要唱一段的,”刘大妈简直要上手拉邓言,“你唱什么?老生?我去给你说。”
“他确实不会唱。”付云璁笑着拦,“他是陪我来的,本来也不算票友。”
刘大妈见几个人来说付云璁都推,猜着邓言大概真不会唱,转而叫付云璁:“那小付今天一定要唱了。”
付云璁推不过,只好起身往台口走。回头看了眼坐在后面的邓言,忽然拿定了主意。
拉弦的赵大爷知道付云璁唱不好,连调门都没问,只问曲目。付云璁没多想,说了《空城计》。
“慢板还是二六?”
“我想把三报后面的四句散板也唱唱,行吗?”付云璁试探地问。赵大爷应了一声,和其他乐器又调了下弦,冲付云璁点头。
付云璁念了一句白:“天呐,天!汉室兴败,就在这空城一计了。”
赵大爷的弦跟的快,付云璁跑着调唱完三句散板,在第四句开始前转头看邓言。
邓言的眼睛看着他。他又唱第四句。弦停下,鼓又开了慢板,马上再跟上,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不得不说付云璁唱的实在不太好,连赵大爷这样好的京胡都拉得难受。唱过几句去,赵大爷都拉出一身汗,逮着空解衣服领子。付云璁唱完赶紧上去道歉,连说“辛苦”。
下来后又是好一通说话,等到下一位唱过四五句他才回到邓言身边,残着笑。呼吸里还带点兴奋劲,去包里找水喝。
“你知道吗,我觉得《空城计》是诸葛亮最像人的时候。”他就着兴奋劲和邓言说,“《借东风》像妖,《七星灯》像神,就是《空城计》是真的诸葛亮。”
邓言“嗯”了一声,付云璁又说:“三报这个部分如果演的好,诸葛亮就演活了。否则后面唱的再好我也不喜欢。”
“你不是爱看《斩马谡》?”邓言接了句,“你说那个火爆。”
“太火爆了,一下就过去,有的时候听完都不记得听了什么亮点。”付云璁说,“《空城计》可以反复听。”
“但我有的时候在想,”付云璁看着台上,“诸葛多智而近妖,是不是他说真话的时候,也再没人信了?”
邓言没有说话。台上的大妈在唱《梅妃》,很长很长的唱段,唱的人都困起来。
“您坐上首,”付云璁让着王大爷,自己留到最后,坐了餐口。邓言是付云璁带来的,理所当然坐在旁边。
点菜轮不到他们,早由别的长辈点好。桌上人三三两两凑着说话,从戏聊到家长里短的事情。
旁边的一位大爷和两位大妈在聊哪家菜场的菜便宜,付云璁饶有兴致地听着,心里打算什么时候去一趟那个菜场。身子倾斜的姿势微微过了界,桌下的腿不小心碰到邓言的腿。
邓言抬眼看他。作家大人说了几句对不起,忽然愣住。有点想笑,背过身去。
今天大家看戏又唱戏,都很高兴。有大爷带了白酒来,付云璁没逃,也轮着喝了一圈。喝到半酣的时候,赵大爷把胡琴拿出来,大家又在酒桌上唱。
“我陪着王大爷唱好了,”付云璁走去请王大爷,“咱们《珠帘寨》,我给您配程静思。”
王大爷已喝的脸红,笑着谦虚几句。弦拉起来,备一口气,从“太保传令把队收”开始唱。
“小付唱的不好,就是会挑戏,”旁边一个大妈随口和邓言搭话,“这孩子倒是真喜欢戏。”
邓言笑了笑,点头答应。大妈又说:“小邓怎么喜欢听京剧的?是家里人带的?”
“嗯”,邓言的眼睛难得带了光亮,“家里有人常听。”
大妈又聊了几句。邓言一一回着,抬头看付云璁不搭调地唱“用手儿接过梨花盏”。
酒席散的很晚,大爷大妈们由孩子来接或坐公交回去。付云璁和邓言都喝了酒,在门口送走所有人后,都没动。
“去走走?”付云璁终于开口,看着城市不太黑的夜。邓言点头,等着身边的人先迈步。夜风微冷,撞上被酒暖热的身体,激起一阵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