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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泥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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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泥泞
付云璁是在雨声里醒来的。
他庆幸自己的酒品够好,醉了也不过是睡觉。他并没有断片,只是太困、太困,所以半梦半醒地让人送回家。
他记得邓言打电话找人安顿好了柳依依,是一个挑染着紫色头发的女人。他把柳依依酒店的地址告诉那个女人,女人转身就把柳依依抱进车里。
然后自己也没了力气地要睡着。但他还是走到自己车边,拉开后座的门倒进去,又爬起来把门关上。车窗外有个高挑的影子,站在那里,像某块废弃的建筑材料。
车上的时间他睡着了,下车的时候醒了一下,挣扎着要走回去,却跌入一团温暖中。那温度像用体温暖出的被子中心,催着睡意,让小少爷在尚未反应的时刻就坠入无梦的安眠。
他记得有风,比春天的风更厚、更热,里面好像夹带着冲动的意蕴,更像夏天的风。风里好像还有什么字句,但付云璁被睡眠堵住耳朵,没有听见。
他闭着眼睛感受所在的位置。床很软,不像那张他从小睡到大的床。但似乎也不是酒店的床——酒店的床像迷幻的陷阱,软的没有根骨,坠进去就挣扎不出来。
他往旁边摸,摸到一个硬枕头。自己枕着的枕头是软的,蓬松的棉花没有晒过的味道,但柔软。
竖起耳朵听。雨声淅沥,不是暴雨,但节奏恒定,平静地一直下,像要下到天荒地老。
这是付云璁熟悉的江南春雨。晾不干的衣服,门边滴水的雨伞,湿漉漉的街道和雾一般的愁绪——和他书里一模一样。
他想就这么听着雨再睡去,做一场江南烟雨的梦。也许偶遇仙长,也许误入诗会。
但他想起昨晚的后续还没有收拾:柳依依不知什么情况、父母那还没报备、还有……邓言。
他睁眼了,是平躺着睁眼的。房间很暗,顶灯黑着,天光也被窗帘挡在外面。
他侧身了。侧身之前就知道身旁没有人——他的神经太敏锐,早感觉到身旁没有重量压住床垫。
身边的床单没有睡过的痕迹,枕头也没有凹痕。迟疑着用指尖摸过去,没有体温。
被子是被人掖过的,裹着身体。空调开了一个较低的温度,正好让被子成为必需品,让睡着的人不至于半夜踢被子。
卫生间没有声音。更外面的声音付云璁不敢确定,但想必也是寂静。雨声便从背景成为主要声音,像闪烁的电视机终于变成雪花。
付云璁挣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是一套宽松的睡衣,自己常穿的。走之前,他收在衣柜里。
是的,这里是他租的那间房子。当然是了,邓言还能把他安顿在哪?
那么他回来了。付云璁想,去找手机。然后又走了。
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着电。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星期天,下面有一个未接电话,是母亲大人打来。
付云璁把未接来电搁在一边,先点进柳依依的聊天框。女孩没有消息,不知情况如何。
付云璁给她发了个“还好么?”,然后再回电话。母亲大人接的很快,问他情况。
“就是喝了点酒,在我房子里。”汇报了情况。母亲问柳依依在哪,付云璁答了“在酒店”。
母亲应了,叫付云璁好好招待人家,又讲几句。付云璁看柳依依还没回消息,打电话过去。
女孩含混的声音传来,人似乎还蒙在被子里。付云璁问了几句她才清醒一些,说自己没事。
“那下午见,”定好时间,挂了电话,躺回枕头里。柔软又催出睡意,朦胧着让雨遮住眼睛。
下午三点半,雨还没停。付云璁和柳依依坐在商场一楼的咖啡店,临街,一人一杯咖啡。
“老师,我们输了。”柳依依笑着举杯,眼睛里还有血丝。付云璁方才问了几遍她的状态,她清楚地说了没事,付云璁才放心。
“输了啊……”付云璁也说,自己喝一口咖啡。苦的,把眸光点亮。
“不过……我输的不冤。”柳依依笑道,“他长的很好看。”
“对吧……”付云璁小小地扬了下声音,“尤其是眼睛好看,我都没见过多少比他好看的眼睛。”
“孔珪的眼睛也挺好看的,”柳依依想了想,“可以跟他比比。”
两个作家各自在脑子里琢磨谁的眼睛更好看这件事。琢磨了一会儿是付云璁先说话,“你别光顾着来给我打仗,我带你在这边好好玩玩,别白来一趟。”
“我讨厌下雨,”柳依依看着外面没有变化的雨帘,“酒店走廊的墙上好多水印,仔细闻还有味道。”
“回南天么,”付云璁很熟悉,“急不来的。这几个月就是这样,大晴天是幸运降临,雨天是恒定的背景。”
“老师不闷么?”女孩看完雨又抬头看天,“去哪都不方便,以老师的性子,肯定直接不出门了。”
“出也出得,”作家大人想想,“你是来旅游的,我总不好意思带你在书店或咖啡馆里一直呆着,肯定要走走。”
“那就凭老师安排。”柳依依低头去喝咖啡。付云璁也埋下头,被雾气湿了形状精致的眼睛。
付云璁就花了三天的时间陪柳依依在城里转,头两天挑了几个景点,末一天带她去自己最爱的几条街巷。“我想看看老师的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柳依依是这样要求。
他带女孩去吃学校门口的小摊,去自己最常去的旧书店,去一条没人的小溪。他解释这些地方的好处——校门口的小摊对学生来说有“人生意义”的重量、旧书店有“一塌糊涂的美”、小溪有种“世界原来不止是城市”的感觉。
他和柳依依打着伞走在小溪边的水泥路上。没有下去,下着雨,草地里都是泥泞,会脏了鞋子。
“老师不下去看看?”柳依依准备往下去。付云璁皱着眉,“下面都是泥,晴天再来呗。”
“泥怕什么,回去洗洗就掉了。”柳依依已踏入草地的范围。知道付云璁不会来,所以头也不回。
付云璁站在马路上看着,没有动。他讨厌泥巴,粘在鞋子和裤腿上,弯腰洗半天才洗得掉。
他喜欢这条小溪,但从来不在有雨的季节去水边。他只在秋天的中间时候去溪边坐着看过书,那时候天高云淡,十来天不下雨,土地都是干的。溪水浅的要干涸,清的仿佛不存在。
他感觉有点无聊。柳依依并不是第一个他带来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朋友,他总会把所有这些他喜欢的风景献宝般说出去。但朋友们并不像他这样闲,所以下一次,他还是一个人来。
柳依依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来。到面前摊开手掌,递到付云璁面前。
那双细白的手上粘了泥,掌心躺着一个小铁块——像是景点里泛滥的同心锁。
“老师你看,上面有你名字。”
付云璁正从包里找纸给柳依依擦手,找到纸后才接过那个锈蚀了不少的锁。锁上有刻痕,歪歪斜斜地拼成字母——f y c。
“老师还有这种深藏的东西呢,”柳依依把手擦干净,笑的像找到了宝藏,“可惜对面的名字锈掉了。”
“怎么就一定是我的了?”付云璁看着锁,“也可能是冯雨村、傅义岑、额,方依春?”
拿另一张纸擦擦锁上的泥,又笑,“再说了,对面的名字都没有,你知道是谁?”
“我愿意相信是你就好了,”女孩到草里去蹭鞋上的泥,“至于对面,我就相信是他。”
“邓言。不是杜月、戴远或者别的谁,我就相信他是邓言。”
“是不是太武断了呢同学?”付云璁无奈地笑,“这是考据的态度嘛。”
“我又不为了考据,我是写小说的,只负责编故事。至于故事本来的样子,关系不大。”
“老师你也是写小说的,”漂亮的眼睛转过来,“你也有这个能力,只要想编,肯定会成的。”
“那对对面人也太不公平了,”作家大人说,“你不是说不要把人当傀儡?”
“别人可能被当傀儡,邓言不会。”柳依依摇头,“他只有喜欢这个故事才会参与进来。”
付云璁长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那不是没采风嘛,”同为作家的女孩擦干净鞋子,几乎再看不出曾踩过泥巴,“现在知道了。”
作家大人没说话,把伞倾斜到女孩头顶。女孩的青丝沾着水珠,轻盈的飘散。
柳依依回去了。临行前按约定去家里拜望,被母亲大人拉着说了一大通话,又被父亲大人请去之前那家餐厅吃了饭,圆满结束了行程。付云璁开车把她送到机场,看着她进安检口,长出一口气。
“接待朋友”这个任务已经彻底结束,作家大人只感到一阵无所事事的空虚。心里不知该想什么事来填满,就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件悬而未决的事情。
想着想着就烦起来,在高架上一打方向盘,走了条不是回家的路。到老城区一条小路上停了车,往一片纵深的巷道里去。
今天倒是难得的晴天,似乎是江南的城为了欢送柳依依这个春天的孩子。但积水没干,都汪在地上,映着日光。
付云璁拐过两条巷子,拐过“老马烟酒”和“刘姨补鞋”,到了“芳芳水果”打头的那条巷子。那是条很窄的巷子,两旁堆了杂物。屋檐下一溜自行车和电瓶车,家家有排气的风扇,十家里有九家用的蓝色挡板。
付云璁在巷口站住,偏头看里面的场景。空气里的油烟味不太浓,已经过了饭点,是午睡的时间。
作家大人也被久违的暖阳照得有些困,脚步都虚浮起来。走到第三列窗口正下方,停住步,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就是在这里捡到邓言的。那天暴雨,好像谁家有个打翻的花盆,里面的土全变成了泥,就在路中间。他不想碰,但邓言已满身湿透地跑过来,倒在地上。身体与地面相碰时,泥水溅到付云璁裤腿上。
他叫了救护车,但巷子太窄,车进不来。他抱住邓言渐渐冷下去的、发抖的身子,艰难地挪过“芳芳水果”的招牌。身上那件没有图案的白色短袖沾上汗、泥和粘稠的血,一塌糊涂,再也洗不干净。
付云璁走过这条巷子,走到尽头的分叉路口。他好久没有来过这里,左边和右边,他都不太记得是什么地方。按照一贯的方法,站在路口感知一下,随性选了右边。
右边巷子似乎有通向大路的出口,走了一会儿光亮渐增,果然到了大路上。自然老城区的大路也并不宽,但确实是大路,人行道上栽了树,盲道上停着电瓶车。
往前走了不远是菜市场,门口的水上飘着菜叶和油花。付云璁对别的不喜欢,对菜场门口的污水倒是情有独钟,虽然还是要绕着道走,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大门口的右侧是卖包子的,刚刚蒸好一笼,一揭盖,蒸汽顿时覆盖一大片,像是游戏的转场动画。
作家大人走进了菜场。他没什么菜要买,只是喜欢菜场热闹的氛围。虽然要麻烦地收敛衣服,还是想看看喜欢的场景。至于究竟要不要买菜,就看能不能遇到想买的东西。
门口照例是卖卤菜炒货的门面,往里走几十步,豁然开朗。各类蔬菜带着泥和虫洞地摆在泡沫板上,前面插着纸壳做的标识。光线黯淡,阳光从顶上几块塑料板透进来,留下柱形的光,在光中飞舞细小的颗粒。
菜摊是最多的,不过每一摊都是类似的菜。价格上也都差不多,若真要挑,要么凭精湛的技巧,要么就只好凭感觉。
菜摊后面是肉摊和鱼摊,比前面更热闹。鱼挣扎的声音和被摔在地上的声音穿插在大声问价格和回答的声音里,夹着肉摊铁钩的碰撞声。卖花椒大料的门面隔着过道静静开着,里头有蒙灰的白光,寂寞地空亮着。
再往深处就与菜无关,都是修鞋补衣服、五金维修之类的店面。到底有一扇小门,方便另一边的居民进出。
付云璁从大门进,从小门穿出,把整个市场逛完一遍。心情比方才好了不少,换了耳机里的戏,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打开那个只有七个人关注的小号,把摄像头转成后置,开了个直播。假装在打视频电话,一步步往另一边的居民区走。一面走一面说些没什么油盐的话,无非是菜场哪个菜当季,哪种鱼又涨价。
走过两条巷子,面前又是一条大路。路牌立在路口,蒙了灰,字都云遮雾绕。付云璁把摄像头转上去,自己也去看。
路名很熟悉,但付云璁确定自己没有来过。难道是网上看来的什么小店在这?作家大人琢磨着,脚下没停,沿着大路走。绿化带里的叶子比路牌干净许多,大约前几天下雨的缘故,给灰洗掉不少。
他忽然隐隐想起一点端倪,似乎是谁在当面对话里告诉他这个地名。但他最近没见什么人,父母两位大人,刚刚离开的柳依依,两个小区里的大妈,再往前推……哦,是邓言。
付云璁问他住哪时,他报的好像是这条路。付云璁一瞬间警醒了,在不被发现的最大限度内四下张望,没有黑色的身影。情知不可久留,对着没看几个人的直播说了句“此地不是藏龙之所,转驾汴梁。”,匆匆下播。
只是,准备转头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和邓言之间本来还有事没有解决,不说远的事,把柳依依安顿好的事他还没感谢,欠着别人人情,他总觉得难受。
他开始抱着不知什么心态重新穿行于巷道之中,走到将晚天又下起雨,也没看到那个人影。跑回车边,被淋湿了一半衣衫。是下班的时间,加上雨,堵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