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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空城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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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空城计
第一次抽牌的结果还是柳依依输了。
她不甘心,但对于一项刚开始的游戏,还不能说谁使了手段。她喝酒,等着邓言提问。
“你觉得,他要什么?”邓言的问题还是简短。
“旗鼓相当的对手。”柳依依的回答和在北方风雪里说的没有区别,“能和老师对等的,才配做对手。”
邓言这次连头也没点,只是看了付云璁一眼。三张牌放在一边,又抽三张牌。
还是柳依依输了,但这回赢的是付云璁。付云璁说:“我赢了,可以免她的酒吗?”
邓言没有说话,柳依依却已经倒了酒。喝了一口,向付云璁笑笑:“老师请问。”
付云璁没怎么犹豫就问了:“你现在的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心跳有点快,应该还没醉。”柳依依把口气收的平稳,向付云璁显示真实性。
付云璁微微放心。再抽牌,终于轮到邓言输了,赢的却是付云璁。
邓言喝了酒,看着付云璁。作家大人从那双眼睛里解读不出任何有用信息,只是凭直觉问:“你瘦了吗?”
邓言回答的平稳,“瘦了五斤。现在73公斤。”
邓言有186,这个体重算健康。付云璁在心里飞快算,嘴上没忍住往后接了一句“又没好好吃饭?”
说完他知道违反了规矩,自觉去拿酒。邓言看着他喝完,说:“每天三餐都吃了。”
接下来邓言连输了三局,像是把骰子上赢的全还回来了。这三局里柳依依赢了两局,剩下一局自然留给作家大人。
柳依依问了两个问题,“你在他出国期间谈的这些时间不长的恋爱,没谈成,是因为他吗?”、“你准备拿什么跟他旗鼓相当?”
头一个问题是早准备好的,第二个问题却是赌气,像是要把邓言的问题回敬给他。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到现在居然都没有脱衣服,房里暖气开着,又喝着酒,他却和进门时一样。
第一个问题他答了“是”。第二个问题出来时他眯了眯眼,很随意的说了一句“命咯”。
这句话太像庸俗小说里的小混混会说的话,在场的两位作家都惊住。都想说话又都没说,任游戏下去,轮到付云璁问。
他问了句:“你现在住哪?”
邓言报了街道的名字,是老城区里的一块地方。付云璁这回记得牢,没有再多问,游戏就继续。
可是柳依依忽然拍桌子了。“干嘛这么拐弯抹角的说话,要说话还先抽什么牌?浪费我时间。”
她瞪着邓言,直直问:“你到底要不要他,你就给个准话吧。”
邓言抬头看她,笑了笑,说:“不玩了么?不玩了就再见吧。”
“谁说不玩了?”柳依依脸有些红,看着像酒劲上涌。“就没有什么可以一直说话的?”
“赌酒。”邓言说。
柳依依问:“赌酒的规矩是什么。”
“一直喝,喝到认输为止。”邓言说。
“那说话的规矩呢?”
“没有说话的规矩,请便。”
“好,那就赌酒。”柳依依说完就倒酒,邓言跟着倒。那一桶调酒已去了一半了。
付云璁很担心,但他知道柳依依不会听自己的劝。他如果说“罢手休战”,柳依依只会说:“老师要逃跑,我可不跑。”
所以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没说话,伸到桌子中央。柳依依伸出酒杯来碰了,付云璁转头。
邓言的手也伸过来。手背上筋脉隐隐凸起,每一条付云璁都曾描过。
酒杯相碰的声音太脆,消失就在一瞬。三个人都喝酒,柳依依喝了一口,付云璁和邓言整杯喝完。
“邓言,你刚刚说命,我问你,命值什么?”柳依依带着吵架的口气。
邓言还没说话,付云璁已经说话了,用的极严厉的口气,“柳依依,不准说这个。”
“凭什么?”柳依依眼睛都有点泛红,“这不是他开的条件吗?他不该解释?”
“他傻,你跟他对着傻?”付云璁一瞬间像学生犯了错的班主任,“命是拿来乱说的?”
柳依依梗着脖子看了付云璁几秒,忽然泄气般倒回去。付云璁刚要去倒酒,邓言却说话了。
“少爷,我不傻。”他说。
付云璁这小半个月的火气都被勾出来,很不客气地说:“喝酒,喝完再跟我说。”
邓言不带犹豫地又喝了一杯,喝完后看着付云璁,说:“少爷,我不傻。”
他转向柳依依。“我没什么别的,要也在他,不要也在他。至于值不值,你该问他。”
柳依依转过来面对付云璁,用一样冲的口气问:“值不值?”
付云璁几乎是用了“没发脾气”的语气里最高的一档,看的是邓言:“跟他的命比,我怎么样都不值。”
柳依依停下了,然后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也看着邓言。没有说话,细细打量这个人。
好久好久,她开口说话了,声音透着委屈、疲惫的柔软。
“北边很冷,暴雪的时候,我都快冻僵了。”
付云璁的手指扣紧了酒杯。这样一团熊熊大火,也有快冻僵的时候么?
他知道,柳依依再如何青春锐利,她都还是一个包裹着宠爱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和自己是一样。所以,他在暴雪天挣扎的时候,难道柳依依能轻松渡过?
“暴雪天的时候,我也想过可能要死了。”女孩又喝了杯酒,说,“但我想到还没拿下付老师,死了太亏了。”
她又喝了一杯,“后来付老师跟我说,说你不是他的傀儡,说你是他小说的第一作者。”
又喝一杯,“他还教训我,他说我不相信垃圾堆里可以长出灵魂。”
“我就想,邓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想看看,垃圾堆里,能长出什么样的灵魂?”
“张琪问你,”她看着付云璁,“她问你邓言喜欢什么人,我也想问,我想问你喜欢什么人。”
“所以我来看看。”她又看邓言,又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了句“对不起”,离席去了卫生间。
柳依依出去了。包厢里只剩下付云璁和邓言两个人,喝完的一桶酒,喝了一半的一支鸡尾酒。
沉默。没有喝酒也没有说话,连动作也没有。
然后付云璁开口了,他说:“柳依依是为了我来的。”
“我知道。”邓言回答。
“她不应该为了这件事伤心。”
“哪件事?”邓言这句问的和柳依依一样,“喜欢你的事,你不喜欢她的事,还是我和你的事?”
“她就不该为了我伤心。”付云璁狠狠地说。
“这不是你管的,少爷。”邓言笑了笑,“你只能管住自己少招人,至于谁被你招了去,你管不着。”
“你别让她难堪。”付云璁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但他立刻想起是柳依依先让邓言难堪,所以他又补了一句,“她也不应该让你难堪。”
“我不难堪。”邓言还是平静,但口气却软了几分,“我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付云璁停了。停了好一会儿他说,“你当初要遇见的是她就好了。”
邓言冷哼了一声,眼里的光一瞬间变幻。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喝干,问,“后悔了?”
付云璁皱眉,“我后悔什么,我替你后悔。”
“你替谁后悔?”邓言问。
“替你。”付云璁也像柳依依方才那样瞪着他。
“替我。”邓言重复了一遍,“我是谁?”
“别跟我玩文字把戏,”付云璁像是也喝多了。他也开始一杯杯的倒酒,一杯杯喝。
第一杯:“我对不起你,你凭什么不走?”
第二杯:“张琪那么认真,你凭什么不动心?”
第三杯:“你凭什么不放过自己,非喜欢我不可?”
“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跟我在这闹什么?你有没有糟蹋自己?你今天来到底要什么?”
他说了一大串,然后也泄气了,他说,“你胃疼吗?别喝了。”
邓言之前体检的时候,胃部有几个指标不太好,医生说属于正常波动。可那之后付云璁就不让邓言在外面随便喝酒,饮食上也格外注意。邓言偶尔去和那帮“兄弟”吃饭,付云璁也要再三嘱咐“少喝酒”。
“我好的很,少爷。”邓言说。他也开始给自己倒酒,一杯,两杯,三杯。
第一杯,他说:“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第二杯,他说:“如人眼上,一物不得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有病。”
第三杯,他说:“士为知己者死。”
那瓶酒喝完了。邓言从桌下把付云璁藏的酒拎上来——他其实刚进门就看见了。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他又倒了三杯,“我替你喝。”
“谁让你替,”付云璁说,伸手去够那瓶酒,“我自己喝。”
邓言闪开了,给自己倒酒。一杯,两杯,三杯。
付云璁不想抢东西,他开了另一瓶酒。他也倒了一杯,两杯,三杯。
他想说话,但张嘴又闭上。他又给自己倒了三杯。
“我说走的时候,只是想有人拉住我。我要有人告诉我我是有资格留下的。”
“我贱,我有病。我被夸了那么久,还是不知足,我还是要人告诉我我是有资格享受这一切的。”
“我只是想要你告诉我,我是值得你爱的人。”
他愣住了,他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自私、这么卑鄙、这么恶心的人。所有所有,不过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他想离开了,他无法忍受一个这样卑鄙的人出现在这个故事里。
他站起来了,他往门口走。忽然,邓言也起身,堵住了门口。
“你现在要走,是要我证明你值得吗?”他问。
“不是,”付云璁说,伸手去拉门。但邓言压住了门,他拉不开。
“我很想你,”邓言说,“不知道你需不需要这句话,但我很想你。”
付云璁决不允许自己狼狈,所以在拉了一次门后就退回去。邓言的话接着出来,一字字落进他的耳朵里。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和父母吵架,也是这样一面觉得自己不配呆在家,一面逃不出去。再怎么闹,总不可能和家人断绝关系,所以最后还是缩回去。大家心照不宣地忽略掉争吵,让作家大人积累所有的羞耻感和痛苦到下一次吵架。吵完之后,再忽略掉,继续过平静的生活。
付云璁也不知道语言可以解决什么问题。他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再把语言当作解决问题的工具,只是用来推脱、维系,用来作为生活的工具。当然小说除外——小说是另一个世界。
他想起一出很精彩的戏,《空城计》。诸葛亮在城上那样自若的弹琴,开着城门,是为了“退敌”。诸葛亮什么都算到了么?可是他还唱“无奈何设空城我的心神不定,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
付云璁发现自己也总是开着城门。但他的城,看着一直像“空城计”。他说了许多许多云遮雾绕的话,讲了很多半真半假的邀请,真的“退了兵”。可是,他自己的目的,难道本来不就是请人楼上饮酒么?
他向柳依依、孔珪、邓言,说的都是真话。但每句真话都像“有目的的真话”,每一句都像说“其实我要走”。
他说“其实我还挺缺爱的”。大家以为他的意思是“算了我认命了”,所以总是回“会有人爱你的,别担心。”
但其实他要说的是“你们能不能爱我?”
他笑了,他说:“邓言,我也很想你。”
他笑的很奇怪,像哭,像赌气,像嘲讽像不屑……就是不像真心。
而邓言真的迟疑了。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怀疑,放在门上的手也松了几分力道。
于是付云璁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中了一种古老的诅咒。永远说不出真话的诅咒。
他坐回去了,又给自己倒酒。再喝几杯,蜷在包厢的沙发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