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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用站起来,也能走 ...

  •   接下来的几日,停云斋内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木下眠不再试图逃跑或打探,他变得异常“顺从”,每日按时服药、配合针灸,甚至主动包揽了些捣药、分拣的杂活。

      他沉默寡言,只有偶尔在傅相见提及某些特殊药材或江湖轶事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傅相见,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观察着水中不再挣扎、却暗自蓄力的鱼。

      他知道,木下眠的“认命”不过是绝望碾压过后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之下,因他那句“并非全无指望”而重新燃起的、更为隐蔽和执拗的火星。

      这把火需要被引导,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转化为可供驱策的力量……

      这日傍晚,傅相见配了一副药性颇为猛烈的汤剂让木下眠服下。不过半柱香功夫,木下眠便觉得双腿如同置于炭火之上,灼痛难当,原本麻木的经络也传来阵阵针刺般的酸胀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感觉如何?”傅相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热,胀,像有无数蚂蚁在骨头里爬。”木下眠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傅相见看着木下眠眉宇间细微的蹙起。

      他踱至墙边一方蒙尘的物事旁,随手拂开积尘,露出一架结构精巧、以硬木与金属机括制成的椅子。

      两个略大的木轮左右拱卫,椅背可倚靠,两侧扶手光滑,隐见操控前行的摇杆。

      “总躺着于气血无益。此物是我昔年参详《洞冥》残卷所制,名唤‘渡厄舟’。虽然不能帮你站起来,但是你想出去走走,也可不用木杖,坐着便可以移动。”

      他指尖轻叩扶手,发出沉闷的木质声响,话锋一转,视线从木具移回木下眠脸上,带着冰冷的审视:“如今你的皮外伤已无碍,剩下的,是沉疴旧疾。如今,你有两条路。”

      “其一,带着这‘渡厄舟’,立刻离开停云斋,回去做你的木下眠。你的行囊,除却已耗费的药资,尽可带走。”
      “其二,”他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留在此地,继续诊治你这旧疾。不过,”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屋内简朴却处处透着不凡的陈设。

      “你在此处的食宿、用药,乃至这架‘渡厄舟’,皆非无偿。前些时日的诊金,连同后续开销,该清一清了。”

      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近来,正有急用。”

      木下眠的心猛地一沉。他那些藏在行囊夹层、自以为隐秘的银钱,果然早已被对方知晓。

      那些钱财对于竞拍“续断灵胶”而言是杯水车薪,但若只是支付诊金……确是一笔能让寻常医馆咋舌的巨款。

      他的指尖在微不可察地颤抖,那冰凉的触感并非来自轮椅的木质扶手,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

      傅相见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锉刀,在他本就布满裂痕的尊严上,又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那点可怜的、藏在夹层里的积蓄被清点、被估价的声响。

      “傅大夫……需要多少?”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傅相见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你的伤势,初时凶险,用的皆是吊命续元的珍稀药材。后续调理,针石并用,耗费心神。这‘渡厄舟’虽非金玉,制作也颇费工夫。”他缓缓报出一个数。

      木下眠的呼吸窒住了……
      “……这个数目!果然是黑心大夫,还见人下菜碟!!”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鳞去鳃的鱼,赤裸裸地躺在砧板上,连最后的挣扎都显得徒劳。

      “看来……木公子是拿得出来的。”傅相见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选择留下,便需即刻支付。选择离开,‘渡厄舟’你可带走,扣除已用药资,余钱尽数归还。”

      留下,意味着他将身无分文,彻底被捆绑在这停云斋,生死荣辱皆系于傅相见一念之间。
      离开,意味着他要用这残破之躯回到家里被关起来,然后认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但这一次,在那冰冷的深处,却有一点近乎扭曲的执拗之火,顽强地燃烧起来。

      他想起傅相见那句“并非全无指望”,想起那夜在茶馆听闻“续断灵胶”被劫时对方莫测高深的表情。

      “傅相见知道得太多,也掌控得太多。留在这里,至少……还有一线可能。”他心想。

      “……我留下。”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却又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

      傅相见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颔首:“明智之选。”他伸出手,姿态理所当然。

      木下眠沉默地挪动身体,在傅相见淡漠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又极其艰难地,从贴身的衣物夹层中,取出了那个藏着所有银钱的油布包。

      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承载着他过去所有的积累和未来的指望。他将油布包递过去,指尖与傅相接过的指尖一触即分,冰凉一片。

      傅相见看也未看,随手将油布包纳入袖中,仿佛那不过是一包无关紧要的草药。

      “如此,你我两清。从明日始,你需协助打理斋中杂务,捣药、分拣、晾晒,皆不可懈怠。行动可借‘渡厄舟’之力。”

      他不再多看木下眠一眼,转身走向内室,只留下一句平淡的话语在暮色中飘荡:

      “记住,停云斋不养闲人,而你剩下的盘缠也养不了你几日。”

      木下眠独自坐在新得的“渡厄舟”上,手指紧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凝固在冰冷的木椅上。

      身无分文,困于斗室,前途未卜……
      每一个字都压着他。

      然而,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在这种极致的绝望中悄然滋生。

      他不再去思考遥远的木家,不再去奢望渺茫的灵药,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于眼前——这个名为“停云斋”的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主人”。

      他开始仔细观察。观察傅相见的作息,观察他处理药材时的手法,观察他偶尔对着某些特定药材出神的表情,甚至观察他走路时衣袂摆动的幅度。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的同时,用尽所有感官去熟悉和评估所处的环境与潜在的威胁。

      翌日开始,木下眠便依言“工作”。他操控着“渡厄舟”,在院子和药房之间缓慢移动。

      起初,这具残破的身体和这陌生的工具让他动作笨拙而艰难,时常碰翻簸箕,或是在门槛前停滞不前。

      傅相见有时会冷眼旁观,偶尔出言指点一两句操控的技巧,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至少不再充满之前的讥诮,更像是在指导一件工具如何更好地发挥作用。

      木下眠沉默地学习,适应中,他发现自己对药材的气味、性状有着出乎意料的敏锐感知。傅相见让他分拣的药材,他往往能很快区分出优劣,甚至能模糊感觉到某些药材之间药性的冲突或相合。

      这并非他过去所学,更像是一种沉睡已久的天赋,在绝境中被悄然唤醒。

      傅相见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某次,他在检查木下眠分拣好的药草时,手指在其中一味“赤芍”上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木下眠,但什么都没说。

      木下眠的身体在持续的汤药和针灸下,确实有了一丝微弱的改善。那股灼痛和酸胀感不再频繁发作,双腿虽然依旧无法站立受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感,似乎减轻了少许。

      他试图从傅相见的只言片语、以及停云斋内零星的物品中拼凑信息。发现,傅相见对京城某些特定世家似乎格外关注,书架上几本看似寻常的地理志、风物志中。

      还夹着一些关于这些世家近年动向的简报……

      “笔迹并非傅相见所有!”

      他还发现,傅相见炮制某些特殊药材时,会进入那间僻静的静室,并且每次出来,身上都会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香气,与他平日接触的草药味道截然不同。

      这些发现让木下眠更加确信,傅相见绝不仅仅是一个隐居陋巷的医者。他背后必然牵扯着更复杂的势力,或者,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而那“续断灵胶”的下落,傅相见定然知晓更多内情,甚至……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测,在他心中悄然浮现。

      ……

      这一日,傅相见外出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递给木下眠一张新的药方,上面多了几味药性颇为峻烈的药材。“按方抓药,城南济生堂。

      价格不菲,从你日后……劳酬中抵扣。”他顿了顿,用了“劳酬”这个词,仿佛木下眠真成了他雇佣的伙计。

      “又扣???”

      “扣扣扣,就知道扣!还真把小爷当成打工的了!!”

      木下眠接过药方,目光扫过那几味陌生的药材名,心中微动。他没有多问,只是操控着“渡厄舟”,默默向外行去。

      他直接去了济生堂,没有在任何地方逗留。

      抓药时,济生堂的伙计看着药方,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客官,这‘地龙干’和‘血蝎粉’小店存货不多,而且价格……”

      “无妨,照方抓取便是。”木下眠平静道。

      “这花的都是我的汗水呀……第一次这么心疼钱……”他有些哭笑不得。

      伙计应声去配药。

      等待时,木下眠的目光在药堂内扫过,注意到墙角贴着几张寻医问药的告示,其中一张,赫然画着一种奇特的、形如凤尾的草药图案,旁边标注着“重金求购”字样。

      那图案……他似乎在傅相见书桌的废纸篓里瞥见过类似的草稿。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带着抓好的药材,木下眠回到了停云斋。

      傅相见正在院中翻看一本账册似的簿子。

      “药抓回来了。”木下眠将药材递过去。

      傅相见接过,检查了一下,尤其是那几味峻烈药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木下眠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那个,傅大夫。”

      傅相见抬眼看他。

      “我留下的选择,至今未变。”木下眠说道。

      傅相见合上簿子,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留在这里,未必比回去轻松。”

      “我知道。”木下眠迎上他的目光,“但……起码这里没有,怜悯的眼神。”

      他顿了顿,“而且,我回去也是被关着,无事可做。”

      傅相见沉默片刻,才道:“记住你说的话。”他拿起药材,“既然无事可做,明日开始,学习辨识这些药材的炮制火候。”

      “是。”木下眠应下。

      傅相见转身走向静室。

      木下眠操控着“渡厄舟”,回到院中一角。身无分文,前途未卜,但此刻他心中却异常平静。

      留在这里,是他自己的选择。而那“续断灵胶”的下落,傅相见身上的谜团,他总会弄清楚的。不急在这一时。

      ……

      木下眠开始学习辨识药材的炮制火候。这并非易事,不同的药材,因其性味、质地、所含药性不同,对火候的要求天差地别。有些需文火慢焙,取其醇厚;有些需武火急攻,存其峻烈;更有甚者,需文武交替,时机把握差之毫厘,药效便谬以千里。

      傅相见示范时,手法精准得近乎刻板,每一个步骤,每一次翻动,甚至柴火燃烧的状态都有要求。

      他讲解时言语简洁,往往只点出关键,剩下的便留给木下眠自己去观察、体会。

      起初,木下眠只能勉强记住步骤,时常因分神或感知不到那细微的差别而弄糟了药材。

      傅相见检查时,若是不合格,便会面无表情地将那失败的药材弃置一旁,连一句责备都吝啬。

      但这种“无声的否定”,比斥责更叫人难堪。

      木下眠抿紧唇,不再多言,只是更专注地投入下一次尝试。他发现自己那份对药材的敏锐感知,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他渐渐能“感觉”到药材在受热过程中散发出的气味、颜色的细微变化,以及那变化背后所代表的药性转换。他开始不再完全依赖傅相见的描述,而是尝试用自己的感知去理解“火候”。

      几次之后,当他将一批炮制得恰到好处的“姜炭”交给傅相见时,傅相见用手指捻起一点,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成色,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尚可。”

      仅仅两个字,却让木下眠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他意识到,在这停云斋,想要获得一丝认可或进展,唯有展现出相应的“价值”。

      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学习与观察中流过。木下眠对“渡厄舟”的操控越发纯熟,几乎能在停云斋内所有地方自如来去。

      他也逐渐熟悉了傅相见的一些习惯,比如他午后总会小憩片刻,雷打不动;比如他看似随意摆放的书籍杂物,其实都有其内在秩序。

      关于“续断灵胶”和那神秘图案“凤尾蕨”,木下眠没有再主动探寻,但他并未忘记。他将那图案深深记在脑中,并更加留意傅相见与外界接触的蛛丝马迹。

      他发现,每隔几天,总会有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在停云斋附近叫卖,傅相见有时会出去买些针头线脑或是时令果子,两人会简短交谈几句。

      还有那个时常来送柴火的哑巴樵夫,傅相见给他结算柴资时,偶尔会多给几个铜板。

      这些接触看似平常,但木下眠总觉得,傅相见选择与这些人打交道,并非偶然。他们或许是傅相见的眼线,或许是他传递、接收信息的渠道。

      这一日,傅相见让木下眠去城东的“百草阁”取一味预定好的药材。这“百草阁”规模比济生堂大上许多,来往的也多是一些衣着光鲜的仆从或是小有身份的医者。

      木下眠操控着“渡厄舟”进入堂内,立刻引来了几道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他面色不变,径直找到伙计,报上傅相见的名号和要取的药材。

      伙计打量了他一下,态度不算热情:“等着!!”便转身去了后堂。

      等待间,木下眠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店内。忽然,他在柜台一侧的墙壁上,再次看到了那张求购“凤尾蕨”的告示,与济生堂那张一模一样。

      而此刻,柜台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与掌柜交谈,声音不高,但在这相对安静的堂内,隐约可闻,手正指着那个告示。

      “……我家主人急需此物,价格不是问题,只要消息确凿,必有重金酬谢!”那管家语气急切。

      掌柜的面露难色:“李管家,不是我不尽力,这‘凤尾蕨’生长条件极为苛刻,近些年几乎绝迹,实在是……”

      “唉,不是我不给你渠道,是现在这东西根本有价无市!”

      “难道就一点线索都没有?”李管家追问。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线索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说……只是听说啊,去年有人在隐鳞那边的黑市上,见过类似的东西出现,但具体真假、下落,就没人说得清了。”

      隐鳞黑市……木下眠默默记下这个信息。傅相见书稿里的图案,接连两家药堂的重金求购,如今又牵扯到黑市……这“凤尾蕨”绝非寻常药材。

      这时,伙计拿着包好的药材出来了,态度依旧冷淡:“喏,拿好。”

      木下眠急忙收回目光,接过药材,付了临行前傅相见给的余款,操控轮椅离开。

      走出百草阁,他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拐进小巷才消失。

      回到停云斋,傅相见正在院子里晾晒一批新制的药丸。木下眠将药材交给他,顺口提了一句:“傅大夫,今天看到百草阁也在重金求购‘凤尾蕨’,听说可能在隐鳞黑市出现过。”

      傅相见晾晒药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轻声道:“是不是最近让你做的事太少了,让你有闲心来观察我?”

      木下眠闻言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去整理一旁晾晒的草药。

      “切,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想着。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那批药丸都晾晒完毕,傅相见才直起腰,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木下眠。

      “隐鳞瘴疠之地,蛇虫鼠蚁横行,毒蛊之术防不胜防。”

      他语气平淡,像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别说你如今这般模样,便是完好无损,孤身前往,也是九死一生。”

      木下眠怔在原地听他说完,马上便拿起空了的簸箕,转身进了屋。

      傅相见这番话,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算是在……关心吗?不然,傅相见为何要特意对他说这些。

      他低头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是啊,现在的他,连这临浔城都难以安然离开,更遑论远赴危机四伏的隐鳞……

      夜幕降临,木下眠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子。身无分文,困于斗室,双腿残废……这一切似乎都将他牢牢禁锢在此地。

      然而,傅相见那句关于隐鳞那个地方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脑巾,久久不去。

      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哪里也去不了。但有些念头,一旦生出,便再难磨灭。

      他需要耐心,需要继续积蓄力量,需要在这停云斋里,找到更多能打破僵局的筹码。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有用”。

      至少,在傅相见眼中,要如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不用站起来,也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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