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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医师的手,能救人,也能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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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傅相见明显更加忙碌,时常外出,即便在停云斋内,也多半将自己关在静室。
静室门缝里透出的灯火有时会亮至深夜,空气中飘散的药味也变得更加复杂、浓烈。
木下眠依旧每日完成分派的活计。他发现,傅相见最近让他炮制的药材,多偏向于解毒、清心、镇痛的种类,其中几味药材的搭配颇为少见,像是为了应对某种特定的毒性或反噬。
这天清晨,木下眠醒来时,察觉到停云斋内异常安静。傅相见不在。
正堂的桌上,压着一张便笺和几枚散钱。便笺上只有寥寥数字,是傅相见那特有的、略带锋芒的字迹:
“外出数日,斋内诸事,汝自斟酌。勿惹是非。”
没有交代去向,没有说明归期,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叮嘱都无。那几枚散钱,大概是留给他这几日的饭资。
“傅相见就这样消失了?也太草率了,这是真把我当看家狗了?”
想着,他就生气!
最初的半日,木下眠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无人监视的松弛。
他独自待在院子里,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闹。
他可以随意去往斋内任何角落,包括那间平日里绝不允许他靠近的静室。
但他并没有立刻行动。他只是在院中静坐,仿佛在适应这份突如其来的“自由”。
直到午后,他才操控“渡厄舟”来到静室门前。
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股混杂着陈旧草药、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异香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静室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靠墙是几个高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药材名称。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未处理的药材和炮制工具。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却又透着一种冰冷的、无人气的疏离感。
木下眠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面除了文房四宝,还散落着几张写满字的草纸。
他凑近看去,上面记录的是一些药材的配伍心得,笔迹潦草,似乎是在急速思考中写下的。
其中几张的边角处,有一些无意识的涂鸦,画的是一些扭曲的、纠缠的线条,细看之下,竟有些像鸟类挣扎的羽翼。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些涂鸦,与他之前在傅相见书桌废纸篓里看到的“凤尾蕨”图案至少有七分相似。
“这东西买也买不到,他是怎么得来的,自己种出来的……?他有这么大能耐?”他看得入神。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摆在明面上,就不怕我这个外人……”
“莫非……他想让我看见,想引导我做些什么吗?”
这株“凤尾蕨”被小心地栽种在一个单独的瓦盆里,周围泥土新鲜,显然是不久前才移植过来的。
但此刻,这株植物的状态却很不好,靠近根部的几片叶子出现了不自然的焦黑卷曲,像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侵染了。
木下眠想起傅相见之前提到“凤尾蕨”可能出现在隐鳞黑市时,那异常冷淡警惕的态度。如今,这株疑似“凤尾蕨”的植物不仅出现在停云斋,还呈现出中毒或受创的迹象。
他仔细查看瓦盆周围的泥土,发现在植株焦黑叶片下方的土里,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他用小木棍小心拨开浮土,露出几小片已经变得焦黑、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昆虫残骸,像是某种甲壳虫,外壳坚硬,但此刻已毫无生机。
这不像寻常的虫害。倒像是这株植物本身,或者它曾经沾染的什么东西,带着能毒杀昆虫的剧烈毒性。而傅相见,似乎在尝试培育或者救治它,从最近炮制的药材方向来看,他或许还在为此做准备。
什么样的“草药”,会需要如此隐秘地培育,又带着这样不祥的毒性,傅相见寻求它,究竟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杀人?
木下眠的心缓缓沉下。傅相见的突然离开,这株状态不佳的诡异植物,以及那些针对性极强的药材,都指向一个可能:傅相见正在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这个难题或许与“凤尾蕨”有关,而难题的背后,很可能站着一个不好对付的“敌人”。
他需要这“凤尾蕨”,或许就是为了应对此人,或是此人带来的麻烦。
他将泥土恢复原状,清理掉自己动手的痕迹。傅相见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他还在暗中进行着某些危险的事情,牵扯到某些不好惹的势力或个人。
自己留在这停云斋,看似是求医问药,实则已踏入了一片未知的迷雾。傅相见是他的大夫,是他的“债主”,如今,更是一个身负隐秘、可能与强大对手周旋的危险人物。
他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眼神幽深。傅相见何时会回来。
回来时,是会带来转机,还是更大的风暴?
他不知道。但此刻,他更加确信,必须做点什么。
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打破了之前相对平静的生活,居然也让他相信“铁树真能开出花来”。
木下眠操控“渡厄舟”退开,开始如同往日一般,分拣、处理药材。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警惕与探究之意,愈发清晰。
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静室窗外那株状态诡异的“凤尾蕨”。
这一次,在清晨微斜的阳光下,他注意到焦黑叶片背面的阴影里,附着着几点几乎与叶脉融为一体的、极其微小的莹白色颗粒,宛如不慎洒落的玉屑,若非角度巧合,绝难发现。
鬼使神差地,他取来一张用于包裹银针的薄韧桑皮纸,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叶片背面刮下少许那莹白的粉末。他并未直接触碰,而是将桑皮纸包好,准备留待观察。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纸包收起时,指尖无意中隔着纸张轻轻捻动了一下那粉末。
一瞬间!并非通过耳朵,而像是直接响在脑海深处——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嘶鸣猛地炸开!
那声音无法用言语形容,非金石,非虫鸟,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拼命刮擦着灵魂的壁垒。
木下眠猛地缩回手,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那脑海中的尖鸣只持续了一刹便消失了,但残留的悸动却让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死死盯着那看似无害的莹白粉末,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这绝不是普通的病害或虫卵!
他强压下心悸,操控“渡厄舟”来到傅相见书房那排厚重的书架前。
这时他瞄到了一旁的《杏林纪事》,“还有东西总会有记载吧?”从一众古籍里翻出来,指尖随机翻开一个页角,向后翻。
果然在他笔记的末尾找到了,在记载某种食声蠹虫的篇章旁,找到了几行潦草的朱批:
“碎玉蛊,其卵如屑,沾附则生,不噬血肉,专蚀……五感灵识。初闻玉碎之音,渐次失聪、目盲……直至灵台蒙尘,浑噩如偶。培育极难,常附异植而生,取其精粹,亦受其害……”
“碎玉蛊?”
“这么狠毒的东西,却拥有着这么风雅的名字?可他从没有听说过。”
什么样的对手,会让傅相见动用如此诡异阴毒的手段,而这株被“碎玉蛊”侵蚀的“凤尾蕨”,傅相见一个医师,这种东西对他能有什么用。
“医师……蛊毒的事也管得着吗……也许吧。”
他没去过隐鳞,也不懂蛊毒。
但以此可以看出来,傅相见的敌人,可能远比想象中更为难缠和可怕……
“我是不是有点过于关注他了?啧,出于好奇罢了。”
木下眠迅速将笔记放回原处,清理掉所有翻动的痕迹。他看着那包着“碎玉蛊”卵的桑皮纸,没有犹豫,将其投入了正在熬煮药渣的小火炉中。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香气的青烟升起,随即消散。
他沉默地坐在“渡厄舟”上,看着炉火将那危险的莹白彻底吞噬。身无分文,困于斗室,双腿残废,如今又窥见了潜藏在草药与平静下的诡异杀机。
现在,他需要找到一个能站起来的办法,哪怕是……每天只有半刻。
……
幽谷石室。
药鼎沉寂,墨绿药液已转为深褐,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苦杏与陈旧金属的奇异气味。
一道身影无声步入石室,同样身着深色衣袍,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看向静立鼎前的枯兰君,声音低沉:
“君上,上面催得紧啊,那株‘凤尾蕨’,恐怕不能再等了……”
枯兰君并未回头,素白面具在幽光下泛着冷泽。他伸出手,指间捏着一枚细长银针,探入鼎中残留的药渣,轻轻拨弄。
“蛊毒已入髓,强行剥离,药性尽毁。”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在停云斋时有所不同,却又隐隐透着某种熟悉感。
“需以缓剂,七日为期。”
“七日?”来人语气透出对日期的不满。
“仙人近日心绪不宁,旧疾似有反复之象。耽搁不起。”
枯兰君收回银针,针尖沾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莹白碎屑,转瞬化为青烟。
“急,则蛊毒反噬,灵植化朽。届时,莫说疗疾,恐成催命之符。”他话语冷静,点出利害。
来人沉默片刻,似在权衡。“你有几分把握?”
“八成。”枯兰君平静地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玉瓶,瓶身素净,毫无纹饰。
“这是初步提炼的‘清灵液’,可暂缓蛊毒侵蚀,稳住药性。你可先行带回,让仙人安心。”
他递过玉瓶的动作自然而稳妥。来人接过,仔细查看,语气稍缓:“枯兰君是仙人亲自挑选的人,手段,我等自是信得过。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可……不容有失!”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临浔城内,近日亦不太平。‘暗香阁’丢了东西,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你蛰伏城中,可有耳闻?”
枯兰君面具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声音依旧平稳:“偶有听闻。只是江湖风波,与我等何干?我只负责处理好这株‘贡品’。”
“如此最好。”来人将玉瓶收起,“七日后,我再来。希望届时,能看到完好的‘凤尾蕨’。”
他深深看了枯兰君一眼,转身离去,身影融入石室外的黑暗中。
……石室内重归寂静
枯兰君缓缓抬手,指尖在面具边缘轻轻拂过,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透露出这冰冷身份下,一丝属于“傅相见”的疲惫与算计。
刚才那番对话,信息不少。仙人的“旧疾”,对“凤尾蕨”的急切,以及对临浔城动向的关注……这一切都指向那个隐藏在深处的“百鸟”组织,其图谋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大。
而他,以“枯兰君”之名蛰伏,如同暗夜中的蜘蛛,耐心编织着网,等待给予致命一击的时机。
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净修长、却刚刚调配过剧毒的手。这双手,既能悬壶济世,亦能……送人往生。
心中念道:“对了,停云斋里那个小子,希望他安分些,别在自己离开的这几日,闯出什么祸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