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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二人修罗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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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千防万防,没料到萧南风对木下眠熟悉到连其惯用熏香的细微特征都了如指掌。
竟能仅仅通过这已经过了七日之久,微有残留的香气都能直接锁定目标。
电光火石间,傅相见心念急转。断然否认已无意义,这独特的香气就是铁证。他迎着萧南风那灼热逼人的目光,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带着些许了然和无奈的平静。
“萧公子果然……心细如发,嗅觉敏锐。”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实不相瞒,在下近日确实诊治过一位使用特殊熏香的年轻人,他腿脚有些不便,以此香抵偿部分诊金。”
“至于他的具体身份和行踪……”傅相见微微摇头,语气带着医者的谨慎与职业道德,“请恕在下不便透露。医者有义务为病家保密,此乃行规,亦是本分。”
他既承认了接触过符合描述的人,又用“行规本分”巧妙地筑起了一道防线,阻止萧南风进一步的直接追问,同时暗示他与对方仅是医患关系,且已“抵偿诊金”,两不相欠。
萧南风死死盯着傅相见,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傅相见坦然回视,眼神清澈而坚定。
半晌,萧南风眼底的锐利和激动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难辨的情绪。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像之前带着戏谑和挑衅,反而有种……找到了重要线索的兴奋和志在必得。
“原来如此……医者父母心,本公子理解。”他语气放缓,但那份热切并未减少。
“看来傅先生与那位‘病家’,缘分不浅呐,竟然能离得这么近,近到,衣角的香气都染上了。”
他刻意加重了“病家”二字,显然并不完全相信傅相见的说辞,但也不再强行逼问。
他话锋一转,态度变得异常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热情:
“既然先生与……那位颇有些渊源,那更不是外人了。如今天色已晚,先生想必还未用晚膳吧?不如一同用了夕食再走?”
“本公子对医术也颇有兴趣……正想向先生讨教一二,顺便……聊聊这临浔城的风土人情,或许对先生行医也有所助益?”
这邀请,看似客气,实则步步紧逼。请教医术是假,借机打探木下眠的消息才是真。
傅相见深知,此刻若断然拒绝,必定加深萧南风的怀疑,甚至可能促使他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寻找木下眠。
不如顺势而为,或许还能借机摸清萧南风的真实意图,甚至……引导他的行动。
于是,他略一沉吟,便拱手道:“萧公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只是怕才疏学浅,有负公子垂询。”
“先生过谦了!请!”萧南风朗声一笑,侧身让开道路,宝蓝色的衣袖在灯下划出一道流光,“萧砚,快去准备酒菜,送到我书房!”
傅相见微微颔首,随萧南风踏入其庭院深处。此处陈设更为精雅,也更为私密,空气中除了草木清气,似乎还隐隐缠绕着一丝傅相见此刻极为敏感的冷香余韵,这让他心弦愈发紧绷。
萧南风拂袖落座,目光如炬,笑道:“方才在前厅与萧管事饮茶,说的尽是些俗务。此刻与先生相见,岂能再无茶无酒?萧砚,取我珍藏的‘玉冰烧’来。”
“萧公子盛情,”傅相见立即抬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只是在下身为医者,需时刻保持神思清明,滴酒不沾乃是师门严训,还望公子见谅。”他言辞恳切,将理由归于医道规矩,让人难以强求。
萧南风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他挥手止住萧砚,从善如流:“倒是我唐突了。先生恪守医道,令人敬佩。那便以这清泉代酒,一样可论交情。”他亲自执起玉壶,为傅相见斟满一杯清澈山泉。
水声潺潺中,萧南风话锋悄然转向:“说起来,先生日前诊治的那位年轻人,能让先生如此谨守医德,连其身份都三缄其口,想必绝非寻常病患吧?”
他指尖轻点桌面,目光似不经意,却紧锁傅相见,“我对此人,倒是颇为好奇,甚至可说……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这些显贵……都有龙阳之好吗?”傅相见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微笑。
他端起水杯,清冽的泉水亦能品出压力。“医者眼中,唯有病患,无分贵贱寻常。守秘是本分,与病家本身无关。”他再次将话题挡回安全的领域。
萧南风忽然低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拉近距离,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先生何必始终拒人千里?我寻他,并非心存恶念。恰恰相反……”
他语气转为一种奇异的认真,“我视他若瑰宝,此番得知他可能身陷麻烦,心中如焚,只盼能寻到他,护他周全。”
这番话说得近乎坦诚,若傅相见不知晓萧南风与木下眠之间那些复杂的过往与对立,几乎要被他话语中的急切与“深情”蒙蔽。
傅相见抬眼,撞进萧南风那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这火焰让傅相见心底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再次涌动。
他尚未回应,萧南风却像是精准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凝滞,嘴角勾起一抹混合了了然与挑衅的弧度,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看来,傅先生对那位‘病家’,也并非全然是冰冷的医者之心啊?莫非先生与我,竟是‘同道’之人,存了同样的心思?”
这直白的、几乎撕破伪装的话语,如同利刃划破寂静。空气骤然凝固,庭院中只剩下风吹叶动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里,萧砚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近前,在萧南风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南风听罢,脸上非但没有讶异,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极其锐利且愉悦的笑容,他挥退萧砚,目光重新投向傅相见,那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猎手终于锁定了猎物的确切方位。
“刚得到消息,”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重重落在傅相见心上,“我一直在找的人,就在城西……那个叫‘停云斋’的地方,留下了确切的痕迹。”
他紧紧盯着傅相见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傅先生,你说这是否是天意?你竭力保护的人,我苦苦追寻的人,最终都指向了同一处。”
他身体向后靠去,姿态看似闲适,却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压迫感,“看来,你我接下来的路,注定要有所交集了。”
傅相见握着微凉的水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南风的话,像一只手,瞬间打开了所有紧张的源头,将那个藏在停云斋的人,赤裸裸地推到了这场对峙的中心。
清泉无味,此刻傅相见却品出了硝烟的气息。
无形的修罗场,因那远在停云斋的一人,骤然风起云涌。
傅相见迎上萧南风逼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暗藏机锋:
“确是巧合。不过,寻人路径虽同,目的与手段,却未必一致。萧公子,以为然否?”
傅相见那句“目的与手段,却未必一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萧南风努力维持的、游刃有余的表象。他眼底那伪装的兴味和玩味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鸷。空气仿佛骤然降温。
“目的?手段?”萧南风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再是之前的爽朗或促狭,而是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极反笑的意味,“傅相见,你是在跟我谈论目的和手段?”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宝蓝色的衣袖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安坐的傅相见,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先前的所有伪装和迂回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找到他,带他回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被屡次拒绝后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是我的挚友,是我萧南风认定的人。他现在可能身处险境,你却在这里跟我大谈什么医者本分、什么信守承诺?!”
“你的承诺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
他几乎是在咆哮,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傅相见始终平静的态度,以及那滴水不漏的坚守,像一堵软绵绵的墙,将他所有凌厉的攻势都化解于无形,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倍感挫败和愤怒。
傅相见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怒意,但他依旧稳坐如山。
他清晰地认识到,此刻的萧南风才更接近其本性——傲慢,强势,习惯于掌控一切,无法容忍任何脱离其预期的状况,尤其是涉及他划入自己领地的人。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萧南风暴怒的视线,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像冷水般试图浇熄对方的怒火:
“正因性命攸关,才更不能草率。萧公子又如何断定,您此刻的‘寻找’,不会将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你——!”萧南风被他的话噎住,额角青筋微跳。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荒谬!难道由着他一个人躲在那个什么停云斋,就安全了?”
“自从他出事后,以前惹过的那些人都找上来了,若非木家庇佑,这临浔城有多少人想找他麻烦,你知道吗?你以为凭你一个大夫,能护得住他?!”
他绕着桌案走了两步,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威胁:“傅相见,我耐着性子与你周旋至今,是给你面子,是看在你救过他的份上,你别给脸不要脸。”
“小小一个临浔城,还没有我萧南风想找而找不到的人!停云斋,我去定了!你现在告诉我,还能全了我们之间这点虚假的客套。若等我亲自把他从那里‘请’出来……”
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已经毫不掩饰,那“请”字更是咬得极重,带着森然的寒意。
面对萧南风彻底撕破脸的暴怒和威胁,傅相见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正在发生。萧南风的耐心耗尽,接下来的行动恐怕会无比激烈。但他不能在此刻退缩,一旦示弱,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让木下眠陷入被动。
他也缓缓站起身,与萧南风对视着。他的身形不如萧南风挺拔耀眼,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静与坚定,却在此刻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气场,毫不逊色。
“萧大公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把他打的抬回木家的人是你,现在又来在我面前演蓝颜知己的人也是你。”傅相见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可在下只是一介医者,人微言轻,护不住谁,也拦不住谁。唯有恪守本心,行当行之事,信当守之诺。公子若要强闯停云斋,在下无力阻拦。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萧南风,“若因公子之举,致使病家病情反复,或受到惊扰而出现任何差池,这笔账,不知公子是否担待得起。又或者,公子所谓的‘挚友’之情,便是如此不顾他意愿、罔顾他安危的强取豪夺?”
他不再回避,直接将“强取豪夺”这个词抛了出来,直指萧南风行为的核心。
萧南风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傅相见,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书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萧砚在角落裏,连呼吸都几乎屏住。
半晌,萧南风忽然又笑了,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冷笑,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和决绝。
“好啊,好得很!傅相见,你果然有胆色!”他连连点头,眼神冰冷,“既然你执意要护着他,与我作对,那我们就看看,到底是你这医者的‘本分’硬,还是我萧南风的手段硬!”
他猛地拂袖,背过身去,不再看傅相见,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和一句斩钉截铁的命令:
“萧砚,送客!”
……人走后。
“停云斋……你们给我盯死了!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