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缘，定三生》坛坪

4、扇藏春色

　　“陆景珩……”沈清辞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丝清甜。这名字与他的人一样，清朗中带着几分坚毅，让她忍不住又悄悄打量了他一眼。

　　陆景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他俯身从那个半旧的藤编书箱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囊，解开系带，里面是一柄看似朴素的素面折扇。

　　“沈小姐，”他双手将折扇奉上，神情认真，“此扇乃在下闲暇时随意涂鸦之作，笔墨拙劣，本不值一提。今日蒙小姐不弃，借笔续缘，这区区薄礼，聊表谢意，还望小姐万勿推辞。”

　　他的措辞依旧得体，但微微紧绷的声线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沈清辞迟疑了一下，看着他诚恳的眼神，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扇骨是普通的竹制，但打磨得十分光滑，触手微沉。她轻轻展开扇面。

　　下一刻，她呼吸一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扇面上，并非她想象中的山水写意或是寻常花鸟，而是一幅笔触细腻的《曲江春晓图》。画面布局精巧，近处是粼粼波光、依依垂柳，远处是掩映在花树间的亭台楼阁和如织游人，生动地再现了眼前这片春色。然而，她的目光，瞬间被画中近水处的一角牢牢吸住——

　　在那几乎与她此刻所处位置分毫不差的水边青石旁，绘着一个正俯身浣笔的少女背影。那少女身着浅碧色衣裙，裙摆上的百蝶暗纹依稀可辨，梳着精致的双环望仙髻，身姿窈窕，虽看不清面容，但那衣着、发髻，分明就是她今日的装扮！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沈清辞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她倏地抬起头，声音因惊讶而微微提高：“你……你早就看见我了？”这画绝非短时间内能完成，他定然是观察了许久。

　　陆景珩被她问得有些窘迫，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耳根的红晕更深了些，低声道：“是……方才在那边柳树下温书时，偶然……偶然见小姐在此浣笔。觉得……觉得这画面甚美，一时手痒，就随手勾勒了几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忐忑，“画技粗陋，未能描摹小姐风采之万一，只怕是唐突了，还望小姐……别嫌弃。”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真诚，没有丝毫轻浮之意，反而透着一份小心翼翼的珍视。

　　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眼眸中显而易见的紧张，沈清辞心中的惊讶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取代。原来，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为她停留。这种被默默关注、被悄悄描绘的感觉，像是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心田，让她心头悸动不已。

　　她重新低头，指尖轻轻抚过扇面上那个浣笔的少女背影，仿佛能透过纸墨，感受到作画人当时的心绪。这柄看似普通的折扇，此刻在她手中，却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要来得珍贵。

　　“画得……很好。”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很喜欢。”

　　听到她肯定的答复，陆景珩明显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春冰初融，瞬间柔和了他略带清冷的面部线条。“小姐不嫌弃就好。”

　　他收敛笑意，神色重新变得认真而郑重，看着她，清晰地说道：“还未正式告知小姐，在下陆景珩，江南道苏州人士，今科……赴京应试的举子。”

　　他终于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籍贯和身份——一个来自江南，正在等待春闱放榜的寒门学子。他的语气坦然而平静，没有丝毫因出身而生的自卑，也无半点攀附权贵的谄媚，只有不卑不亢的从容。

　　“寒门学子，陆景珩。”沈清辞在心中再次默念，这一次，却品出了几分现实的沉重。那刚刚涌起的甜蜜，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冰，瞬间冷却了几分，泛起丝丝酸涩的涟漪。她是吏部侍郎的千金，而他……纵然才华横溢，此刻也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这云泥之别的身份，像一道无形却坚固的高墙，冷冷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依着礼节，微微福了一礼，低声道：“陆公子。”

　　陆景珩拱手还礼，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天色不早，恐小姐家人挂念，景珩……先行告辞了。”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温度，烙印在她的心上。随即，他利落地转身，青衫飘拂，步履从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很快便消失在桃林深处，融入了那一片如梦似幻的绯红烟霞之中。

　　沈清辞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久久未曾动弹。手中那柄素面折扇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整个春天的重量，也承载了方才那短暂相遇的所有悸动与隐忧。

　　池水早已恢复了平静，墨迹散尽，鱼儿悠游。只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桃花雨，那句“桃花乱落如红雨”的吟诵，那曲即兴的笛音，那阕惊艳的续词，还有这柄藏着她身影、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折扇，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生命里，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小姐，小姐？”云袖在一旁等了许久，见她仍兀自出神，忍不住上前几步，小声提醒道，“咱们真的该回去了。这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万一让老爷或者夫人知道您不仅溜到这么僻静的地方，还……还私下见了外男，说了这么久的话，奴婢……奴婢怕是真要挨板子了！”

　　云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后怕。

　　沈清辞被她的声音拉回现实。她缓缓低下头，指尖无比珍惜地、一遍遍地描摹着扇面上那个浣笔少女的轮廓，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无比苦涩的笑意。

　　“走吧。”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春风依旧温暖和煦，拂过面颊，带来桃李的芬芳。枝头的桃花依旧开得绚烂夺目，如同大片大片的云锦。可沈清辞知道，自己的心，从遇见那个叫陆景珩的书生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就像一颗无意间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再难平复的涟漪。那青衫磊落的身影，那清朗从容的声音，那蕴藏在诗词与画笔下的才华与抱负，还有他看向她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真诚……这一切，都让她再也无法忘记。

　　可是，他们之间，真的有可能吗？

　　脑海里浮现父亲沈谦那张总是严肃板正、注重门第规矩的脸，想起他提及齐王府婚事时不容置疑的语气，沈清辞只觉得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那刚刚因邂逅而生的些许明媚春光，瞬间被沉重的阴霾所覆盖。

　　她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步履沉重地，跟着云袖，一步一缓地离开了这处承载了她短暂欢喜与无尽怅惘的曲江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