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缘，定三生》坛坪

3、笛续残梦

　　沈清辞被他那专注而清亮的目光看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上的热意迟迟不退。为了掩饰这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也仿佛是为了回应方才那场惊艳了彼此的花雨和那句触动心弦的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动作。

　　她微微侧过身，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视线，抬手从腰间束着的丝绦上，解下了一支玉笛。那笛子通体莹白，质地温润，在春日暖阳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一看便知并非凡品。她将冰凉的笛身贴近微烫的唇瓣，眼帘轻轻垂下，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没有刻意选择曲调，只是循着心中那半阕《蝶恋花》的意境，循着那莫名激荡的心绪，即兴吹奏起来。

　　初时，笛音清越而柔和，气息平稳悠长，旋律舒缓地流淌开来，仿佛带着暖意的春风，轻柔地拂过平静的池面，带起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正是“曲池波暖”的惬意。接着，笛声渐渐变得婉转缠绵，音符跳跃着，交织着，如同热恋中的鸳鸯，在碧波间依偎嬉戏，颈项相交，发出无人能懂的、甜蜜的喁喁私语——这便是“鸳鸯语”的缠绵。旋律继续流淌，笛音时而明亮，时而低回，描绘着日光下粼粼闪烁的碧浪，那细碎的金光仿佛就在听者眼前跳跃——是了，“碧浪粼粼”……

　　然而，当笛音的意象触及到“摇碎春几许”这一句时，那原本还算流畅的旋律陡然一变，气息微滞，音调转而变得幽微、飘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迷茫与怅惘，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叹息。那盘旋在桃花雨中的笛声，不再明快，而是浸染了少女自己都未必能清晰言说的愁绪，对未来命运的担忧，以及对眼前这短暂美好时光的无限留恋与伤感。

　　陆景珩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吹笛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他精通音律，瞬间便捕捉到了笛声与词意的完美交融，更听出了那潜藏在清越音符之下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心事。这笛音，不仅仅是在描绘春光，更像是在借景抒怀，是在用旋律询问命运，也是在寻觅一个能听懂这弦外之音的知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缠绕在柳丝与桃花之间，不舍得就此散去。池边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笛声而变得格外宁静。

　　沈清辞缓缓放下玉笛，抬起眼，恰好对上陆景珩那双愈发深邃的眼眸。他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惊艳与讶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他上前两步，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这是一个既不至于唐突又能清晰交谈的距离。他极为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姿态优雅从容，不见半分寒门学子常有的局促或自卑。

　　“姑娘笛音清绝，意境高远，闻之如清泉涤荡尘襟，令人神往。”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恳，接着话锋一转，落回到那半阕词上，“姑娘的词句亦是佳妙，情思婉转，字字珠玑，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清澈而坦诚，带着一种纯粹的、对诗文本身的热情：“这‘摇碎春几许’之后，空悬良久，意境未圆，岂非辜负了这满池春色，与方才那一段浑然天成的雅乐？在下不才，于此偶得佳句，心痒难耐，冒昧恳请，不知姑娘可否借笔一用？容我试续下阕，纵然是狗尾续貂，也算全了此篇，不负此番相遇，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的话语从容不迫，条理清晰，既真诚地赞美了她，又明确地表达了想要唱和的意愿，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才情与自信。这种自信，并非狂妄，而是源于腹中诗书和对自身能力的了解。

　　沈清辞的心跳因他这番话而漏跳了一拍，旋即跳得更快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大胆又如此风雅的男子。寻常男子见她，要么是敬畏她的家世，要么是惊艳她的容貌，何曾有人像他这般，摒除了所有外在因素，如此直接地、纯粹地与她的诗词、她的笛音对话？这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尊重为一个独立的、有才思的个体，而非仅仅是“沈侍郎的千金”。

　　她看着他清澈而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鬼使神差地，她将自己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的紫檀狼毫递了过去。

　　指尖与他的手指有瞬间的轻微触碰。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春日的微凉，而她的指尖却因紧张和羞涩而滚烫。这冷热交织的触感，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手臂，直击心扉。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连耳根都彻底红透了，慌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他。

　　陆景珩接过那支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笔，触手温润的紫檀木杆，让他心神微微一荡。他神色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涟漪。他环顾四周，并无书案，便从容地撩起那半旧的青衫下摆，毫不介意地蹲下身，就着旁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又从自己随身的旧书箱里取出一张寻常的宣纸铺开，用随身携带的一方小小的石镇纸压住一角。

　　他执笔，打开随身的小水囊（那是科举学子常备以供润笔和饮用的），蘸了少许清水，略一沉吟，便落笔挥毫。笔尖在微湿的宣纸上游走，竟是龙飞凤舞，行云流水，一手极为漂亮洒脱的行书顷刻间流淌而出。这字迹与沈清辞的簪花小楷迥然不同，笔画间锋芒内蕴，架构疏朗有致，自有一股睥睨飞扬的气魄，完全不像是一个寒门学子能写出来的字，倒像是经过名家指点，自有风骨。

　　沈清辞原本还沉浸在方才的羞涩中，此刻却被他的字迹吸引，忍不住悄悄凑近了些许，凝眸看向青石上的宣纸。

　　只见笔下新词跃然纸上，墨迹虽因清水而略显清淡，却更添一份飘逸：

　　玉笛暗飞声，吹梦到西洲。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幸得清风顾，解佩邀云渚。

　　沈清辞在心中轻声默念，一遍，两遍……越念越是心惊，越念越是……心折。

　　这下阕，起句便巧妙地将她方才吹奏的“玉笛”之声化用入词（“玉笛暗飞声”本是李白诗句，陆景珩此处信手拈来，意指她的笛声如同无形桥梁，将情思与梦想吹送到了遥远的、象征着爱情与向往的“西洲”），接着笔锋一转，以“笔底明珠”自喻才华与抱负，又以“闲抛闲掷野藤中”这般直白而沉痛的语言，无比真切地道尽了寒门士子空有满腹经纶却因出身微贱、无人引荐而怀才不遇的辛酸与自嘲，其中蕴含的无奈与不平，让她这个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然而，就在这略显低沉的情绪中，词句陡然扬起——“幸得清风顾”！这“清风”，字面上是眼前拂过池面、吹落桃花的风，但结合眼前情境，又何尝不是一种含蓄而风雅的暗示，意指她的出现，如同清风拂面，带来了理解、慰藉与希望？最后，“解佩邀云渚”，更是借用了《列仙传》中郑交甫遇江妃二女、二女解下玉佩相赠的典故，含蓄而珍重地表达了知音相遇的欣喜，与愿与之远离尘嚣、共游理想中云水仙洲的向往与邀约。

　　这已不仅仅是文采斐然的续词，这更是一次坦诚的内心剖白，是隔着身份门第的差异，两颗同样热爱诗文、同样心怀锦绣、同样对美好有所向往的灵魂，在曲江池畔，完成了一次无声而剧烈的碰撞与共鸣。

　　他不仅读懂了她的词，听懂了她的笛，更在这唱和之间，将自己的抱负、困境以及因她而生的欣喜与憧憬，坦然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