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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琼林盛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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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的光景,在沈清辞时而期盼、时而忐忑的复杂心绪中,悄然流逝。春日渐深,庭前的海棠开得正好,她却常常对花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素面折扇,脑海里萦绕的,全是曲江池畔那场桃花雨,和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窗下的绣架前,心不在焉地绣着一方帕子,针脚远不如平日细密均匀。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纤细的手指和洁白的绸缎上跳跃,她却只觉得心头莫名有些发慌。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议论。紧接着,她的贴身丫鬟云袖像一只欢快的雀儿,提着裙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因奔跑而泛着红晕,眼睛里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小……小姐!中了!中了!陆公子……陆景珩陆公子……他高中了!是头名状元!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哐当”一声轻响,沈清辞手中的绣花针直直掉落在绸缎上,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线头。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低头看去,一滴殷红的血珠正从食指尖冒出,缓缓晕开在尚未绣完的海棠花瓣上,像凭空多了一点不合时宜的花蕊。
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那颗高悬了许久的心,先是一窒,随即被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猛地攫住,瞬间填满了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受伤的手指,指尖传来的那点湿意,反而让她更加确信这不是梦境。
她抬起头,望向激动不已的云袖,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如阳的笑容,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颤:“我……听见了。”
他中了!他真的中了状元!那个在曲江池畔,说着“笔底明珠无处卖”的寒门学子,凭借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一举夺魁,鱼跃龙门!她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那份喜悦纯粹而炽热,仿佛是她自己获得了莫大的荣光。
然而,这喜悦如同昙花,绽放得绚烂,凋零得却也迅速。笑容还挂在脸上,眼底的光芒却已渐渐黯淡下去。中了状元……又能怎样呢?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沈谦那张严肃刻板的脸,想起他平日谈及朝中官员时,对那些没有世家背景、依靠科举晋升的“寒门新贵”隐隐流露出的不屑。在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面前,一个“新科状元”的头衔,或许能赢得一声表面的客气,却未必能真正撼动那堵无形的高墙。爹爹他……会改变主意吗?
这个念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激荡的心潮瞬间冷却,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冰凉,缠绕在心头。
琼林赐宴,御苑争看新进士。
数日之后,皇家御苑内,琼林宴如期举行。这是为新科进士们专设的恩荣盛宴,皇帝亲临,百官作陪,亦有特许的官宦家眷得以列席观礼。
沈清辞随着母亲坐在女眷席中,今日她特意挑选了一身水蓝色的广袖留仙裙,裙摆缀着细碎的银线暗纹,行动间似有波光流动。发间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兰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整个人显得清新脱俗,在这姹紫嫣红的女眷中,反而别有一份遗世独立的清雅气质。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重重人影,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很快,她便在那一群身着崭新进士服、意气风发的学子中,一眼看到了他。
陆景珩。
他换下了那身半旧的青衫,穿着御赐的状元红袍,金线绣制的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身姿依旧挺拔,立于众人之前,从容应对着各方的祝贺与寒暄,眉宇间虽难掩金榜题名的意气风发,但举止依旧沉稳,不见半分得意忘形之态。那耀眼的红,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风姿卓然,几乎夺去了满园春色。
似乎是心有灵犀,在她望向他的时候,陆景珩的目光也恰好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四目遥遥相对,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深处仿佛有星光亮起,那是一种克制而深沉的喜悦,是对她无声的问候。沈清辞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睫,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手心也微微沁出了汗。
宴会进行到高潮,依照惯例,由新科状元即席赋诗,以彰文采。
内侍高唱陆景珩的名字。他从容起身,整了整衣冠,稳步走至御前空地。他先是向皇帝恭敬行礼,随后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席间,这一次,他不再避讳,坦然而坚定地,将目光落在了那抹水蓝色的身影上。
周遭的喧闹似乎瞬间远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如玉磬,带着一种真挚的情感,缓缓吟诵道:
“曲江池畔遇知音,一笔一笛总关情。
若得清风长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诗句质朴,却情意深重。“曲江池畔”、“一笔一笛”,将他们初遇的情景勾勒无遗;“遇知音”三字,更是道尽了他心中的珍视。最后两句,几乎是直白而炽热的表白——若能与你(清风)长相厮守,连神仙眷侣我也不再羡慕。
席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在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这诗中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这陆状元,竟敢在天子面前,在琼林宴这等场合,公然向一位女子示爱!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讶、好奇、探究,顺着陆景珩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沈清辞的身上。
沈清辞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颊、耳朵、脖颈,无一不烫得惊人。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慌忙将头埋得低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那狂跳里,有被当众表白的羞涩难当,有被他如此大胆举动震撼到的慌乱,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如同饮了最醇厚的蜜酒般的甘甜与悸动。他竟如此……如此勇敢!
“好!”端坐于上首的皇帝显然心情颇佳,抚掌大笑,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陆爱卿不仅文章锦绣,更是个至情至性的痴情种子!难得,难得!朕倒要问问,是哪家的闺秀,能有这般福气,让我朝新科状元如此倾心,不惜在朕这琼林宴上赋诗寄情啊?”
皇帝金口一开,满场目光更是牢牢锁定了沈清辞。
陆景珩深吸一口气,面向皇帝,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了御苑的每个角落:“回禀陛下,微臣心仪之人,乃是吏部侍郎沈谦沈大人之女,沈清辞小姐。”
这一刻,万籁俱寂。
沈清辞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强迫自己抬起头,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偷偷望向父亲沈谦所在的方向。
只一眼,她心头那刚刚升腾起的、滚烫的甜蜜与希望,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凉了半截,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沈谦坐在官员席中,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并没有看向女儿,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怒意,以及眼中那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混合着震惊、尴尬与熊熊怒火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不仅没有因为状元公的当众示爱而感到丝毫荣耀,反而视此为一种对沈家门风的冒犯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