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缘，定三生》坛坪

2、青衫吟诵

　　就在沈清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不顾一切涉入浅水去捞那诗笺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姑娘莫急，且让我一试。"

　　沈清辞闻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的年轻书生快步走近。他的衣衫洗得有些发白，肘部甚至隐约可见细密的补丁针脚，但全身上下整洁得体，不见半点邋遢。他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眉目清俊，鼻梁挺直，薄唇微抿，虽面色略显苍白，似是常年苦读所致，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透着几分书卷气的澄澈与坚定。

　　不知为何，沈清辞的心忽然安定了几分。

　　那书生朝她微微颔首，随即利落地将手中握着的几卷书册暂且置于一旁干燥的石上，然后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指，用书卷的边缘小心地探入水中，手腕轻巧地一拨、一挑，动作干净利落，那湿透沉浮的桃花笺便被他稳稳地捞了起来。水珠顺着笺纸和书卷的边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幸不辱命。"书生直起身，将湿淋淋的诗笺用双手小心地托着，递到沈清辞面前。他的手指节分明，虽略显清瘦，却很是干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笺上那被水润开却依旧清晰秀丽的字迹时，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与赞赏。

　　"好灵动的词句！'曲池波暖鸳鸯语，碧浪粼粼，摇碎春几许？'"他低声吟诵了一遍，语调悠长，带着真心的叹服，"姑娘高才，寥寥数笔，春景与情思便跃然纸上。只是……"他略显疑惑地抬起眼，看向沈清辞，"如此佳句，为何只有半阕？下半阕是尚未想好，还是……"

　　沈清辞被他直白而真诚的夸赞弄得脸颊微热，连忙伸手接过那湿漉漉的纸笺，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指尖有了一刹那的轻触，一股微凉的触感传来，让她心尖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睫，掩饰着内心的些许慌乱，声音轻柔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信手涂鸦，难登大雅之堂，让公子见笑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下半阕……确是尚未想好。或许……是心境未至吧。"是啊，前程未卜，心事重重，叫她如何能续得出圆满的篇章？

　　就在这时，又一阵更为强劲的春风吹过岸边的桃林，力道之大，使得整片桃枝乱颤。刹那间，千万片粉白娇嫩的花瓣承受不住这风力的拉扯，纷纷扬扬地被卷离枝头，漫天飞舞，旋落如雨，那景象绚烂到了极致，也凄迷到了极致。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有的飘入池中，随波逐流；有的落在青石板上，点缀了冷硬；更多的，则是调皮地落在了沈清辞如云的鬓发间、单薄的肩膀上，甚至有一片恰好贴在了她微烫的脸颊旁。

　　而那书生自然也未能"幸免"，青色的衣襟上，肩头袖口，也落上了点点粉白，为他那身素净乃至寒酸的衣着，平添了几分意外的诗意与色彩。

　　那书生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大花雨所震慑，他怔怔地看着站在纷飞桃花雨中的沈清辞。只见她碧衣如玉，人面如花，沾染了花瓣的乌发在风中微扬，清澈的眼眸因惊愕而微微睁大，倒映着漫天粉白与粼粼波光，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纯净与美好。此情此景，美得如同画中仙境，不似人间。

　　他一时看得痴了，心头像是被什么柔软而猛烈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澎湃的情感冲击着他的胸膛。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句恰如其分的千古名句脱口而出：

　　"桃花乱落如红雨！"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磁性，又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有些发紧，但这五个字，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簌簌的花雨声，直直地撞入了沈清辞的耳中，更撞入了她的心里。

　　沈清辞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即又猛地松开，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声响，快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李贺的这句诗，她自然是读过的，甚至在自家的书房里，也曾反复品味过其中描绘的凄艳之美。然而，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诗句能与眼前的现实如此严丝合缝、水乳交融！仿佛这漫天纷扬的红色花雨，这池边猝不及防的邂逅，这站在面前青衫磊落的书生，皆是因这一句诗而在冥冥中注定！

　　她忘记了去拂拭身上发间的花瓣，也忘了手中还捏着那湿透的诗笺，更忘了世家千金的矜持与礼数，只是怔怔地抬起头，毫无避讳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周围喧嚣的人声、潺潺的流水声、风吹桃林的沙沙声，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眼前这双深邃明亮、仿佛盛满了星辰与诚挚的眼眸，以及他身后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盛大而无声的桃花雨。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惊艳、愕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与他相似的悸动。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纯粹的欣赏、毫不掩饰的赞叹，以及一种仿佛寻觅已久、终得知音的恍然与欣喜。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弥漫着桃花的淡香和一种名为"心动"的微妙气息。云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想提醒小姐注意仪态，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能屏息静气，不敢打扰这仿佛被施了魔法的静谧一刻。

　　还是那书生率先从这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凝视过于失礼，耳根不禁也有些泛红，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微微移开了视线，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然而，那半阕精妙的词句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旋，与眼前少女灵秀的容貌气质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与之唱和、想要更深入了解的冲动。

　　他看着眼前少女微红的双颊和闪烁的目光，心中那点因唐突佳人而生的歉意，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怜惜与好奇所取代。他稳了稳有些急促的呼吸，目光再次落到她手中那湿漉漉的桃花笺上，一个念头在心中迅速成形。

　　而沈清辞，在他移开目光的瞬间，也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顿时如同火烧云般滚烫起来。天哪，她刚才竟然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了那么久！这要是传出去……她简直不敢想象。

　　为了掩饰这前所未有的尴尬，也为了回应他那句触动心弦的诗句，更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想要与他产生更多联系的渴望，沈清辞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细想的动作——

　　她抬起手，从腰间丝绦上，解下了一支通体莹白、毫无杂色、触手温润的玉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