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墙不遇北风》北方的城

8、锋芒与野心

　　经过一周几乎不眠不休的修改，梁尘团队终于将方案的前半部分打磨到冯祁勋挑不出刺的程度。会议室里，当他微微颔首，说出“这部分可以了”时，Lisa激动得在桌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然而，没等这口气喘匀，冯祁勋将平板电脑轻轻推到会议桌中央，上面展示着项目后半段一个全新的、结构复杂的公共艺术装置概念。

　　“既然前半部分的基础打好了，”他语气平淡，“后半部分的核心，就按这个方向来。我要它成为整个项目的记忆点。”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能听到预算和工期崩塌的声音。

　　梁尘没有立刻说话。她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仔细审视着那个设计。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冯祁勋，声音清晰而稳定：

　　“冯总，这个概念的视觉冲击力很强。”

　　冯祁勋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所以，”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您是准备将项目总预算上调45%，并且将交付周期延长至少三个月吗？”

　　冯祁勋的眼神微动。

　　梁尘没有给他打断的机会，继续用数据说话：“根据初步估算，要实现您这个构想，仅主体结构的特种钢材成本就会超出原定后半部分总预算的200%。同时，如此复杂的异形结构，需要寻找具备相应资质的厂家定制，生产周期无法保证。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他：

　　“根据我市最新的公共建筑安全审核条例，这个高度和形态的构筑物，需要经过额外的风洞测试和抗震模拟，审批流程至少增加两个月。冯总确定要为了一个‘记忆点’，承担整个项目延期和严重超支的风险吗？”

　　她每说一句，会议室里就安静一分。端木蓁在桌下偷偷给她竖大拇指。

　　冯祁勋的特别助理额头开始冒汗，试图打圆场：“梁总监，冯总的意思是需要一个亮点，具体形式我们可以再...”

　　“我正在和冯总确认具体形式的可行性。”梁尘温和地打断助理，目光却始终锁定冯祁勋，“冯总，请您明确指示。如果您坚持，我会立刻联系结构工程师做初步测算，并同步启动预算追加和工期延长的申请流程。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您能接受相应的代价。”

　　她把选择权，连同可能造成的所有后果，清晰、冷静、一字不差地摆回了冯祁勋面前。

　　冯祁勋看着她。眼前的梁尘没有丝毫失态，甚至比平时更加镇定，但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切在要害上。她不是在发泄情绪，而是在用最专业的方式，告诉他：你的要求不切实际。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的、带着点兴味的笑容。

　　“看来梁总监不仅设计做得好，成本控制和风险预判也很出色。”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依你之见，在不大幅调整预算和工期的前提下，什么样的‘记忆点’是可行的？”

　　压力，再次被巧妙地转移了回来。

　　梁尘面色不变，心中却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进入真正的核心。

　　梁尘冷静地陈述完那份详尽到近乎冷酷的成本与风险分析后，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冯祁勋没有立刻反驳，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边缘轻轻敲击着，目光落在梁尘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在评估，在权衡。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预算可以追加。”他开口，语出惊人，“工期，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我可以动用一些关系去协调审批流程，争取时间。”

　　团队成员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祁勋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苏州城的景色，背影竟透出几分与平日强势不符的孤高。

　　“梁总监，你只看到了超支和延期的风险，”他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遍会议室，“但你有没有看到，如果这个构想成功落地，它有可能在五年后，为我们捧回一座‘金磐奖’的奖杯？”

　　“金磐奖”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在场的每一位设计师。那是国内建筑与公共艺术领域的最高荣誉。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不再是那个刁难甲方的恶魔，而像一个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眼神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我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商业项目。”他一步步走回会议桌，双手撑在桌面上，视线牢牢锁住梁尘，“我要的是一件作品，一个地标，一个能让勋达的名字，成为城市代名词的作品！”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和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

　　“老头子总说，离了他，我什么都不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桀骜的笑，“我偏要让他看看，不靠他，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一刻，梁尘终于明白了他之前所有“刁难”背后的执念。那不是无聊的吹毛求疵，而是一个逃离家族光环的创业者，试图用最极致、最无可挑剔的成绩，来证明自身价值的孤注一掷。

　　她沉默了片刻，内心的专业灵魂被那个“金磐奖”的目标微微触动。对于一个设计师而言，能参与甚至主导一个有望问鼎顶级奖项的项目，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明白了。”梁尘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里多了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顶尖设计师的挑战欲，“如果目标是‘金磐奖’，那么您最初提出的概念，在艺术性上足够，但在技术实现和与在地文化的融合上，还有优化的空间。”

　　她拿起触控笔，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快速勾勒起来。

　　“我们可以保留您概念的核心精神——那种向上的、破茧而出的力量感。但结构上，或许可以采用更轻盈、更具现代感的材料组合，比如……”

　　她开始陈述新的思路，不再是单纯的拒绝和成本计算，而是基于一个更高目标下的、建设性的专业探讨。

　　冯祁勋认真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他知道，他找到了——不仅是一个能执行他想法的人，更是一个能理解他野心，甚至能与他一起攀登高峰的同行者。

　　端木蓁和Lisa对视一眼，悄悄松了口气。气氛，终于从剑拔弩张，转向了一种紧张却充满可能性的新阶段。

　　一场因共同野心而结成的同盟，在此刻悄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