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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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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天来得迟疑而吝啬,三月的风依旧带着剥皮蚀骨的寒意。张建设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厂区外围。昔日车水马龙、充斥着机油味和金属撞击声的厂区大道,如今像一条被抽干了水、奄奄一息的河床,只剩下萧条与死寂。路两旁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着,像无数双绝望的手臂。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斑驳的围墙,上面还残留着早已褪色的政治标语,字迹模糊,如同一个被遗忘时代的墓志铭。下岗后的日子,像一滩越挣扎越深的泥沼。亲戚的冷眼,工会门前水泄不通的绝望人群,当铺柜台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还有妻子深夜在借来微光下拆解旧毛线的佝偻背影……这一切,像冰冷的绞索,日夜勒紧着他的喉咙。
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机床配件和烂砖头的墙角,一阵冷风卷着几张破报纸和枯叶扑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却被前方一根歪斜的水泥电线杆吸引住了。
那根电线杆上,像一块溃烂的疮疤,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有治疗性病、老军医的野广告,有寻人启事,有房屋租赁信息,更多的,是各种字迹潦草的招工启事。浆糊的痕迹新旧叠加,被雨水和风沙侵蚀得污秽不堪,形成一种丑陋而混乱的拼贴。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推着车,凑近了些。目光在那些粗糙的纸张上机械地扫过:“诚聘熟练焊工,日结”、“高薪急招搬运工,管吃住”……这些零散的工作,收入微薄,且极不稳定,如同施舍给乞丐的残羹冷炙。
就在这时,一张相对崭新、用鲜红墨水书写的大幅招工广告,像一摊凝固的鲜血,猛地扎进了他的眼帘:
“东莞××电子厂”
“高薪诚聘”
“流水线操作工,男女不限,年龄18-45岁”
“月薪六百,包吃住!”
“工作轻松,环境优美,前途广阔!”
那“六百”和“包吃住”几个字,被人用红笔刻意描粗,像火焰一样,瞬间灼烧着张建设因绝望而近乎麻木的神经。
六百!几乎是他过去在厂里工资的三倍!还能包吃住!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能立刻还上一部分迫在眉睫的欠债,意味着妻子不用再夜夜拆解那些扎手的旧毛线,意味着女儿或许能多吃几顿有肉的饭菜,甚至……意味着他能重新捡起一点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尊严!
一股混杂着狂喜、怀疑和罪恶感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远处,几个同样无所事事、裹着破旧棉袄蹲在墙根晒太阳的下岗工友,注意到了他异常的举动。
“瞅瞅,张劳模也来看这玩意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响起,是以前和他不对付的钳工老钱。
“嘿,想去南方发财啊?就他那把老骨头,去了也是给人垫脚!”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引来一阵低低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六百?骗鬼去吧!指不定是啥黑厂,去了工资都拿不到!”有人“善意”地提醒,语气里却满是等着看笑话的期待。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张建设刚刚升腾起的热望。是啊,南方,那个只在电视和传言里听过的地方,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人生地不熟,这广告是真是假?会不会是陷阱?他这把年纪,还能适应流水线上机械的劳作吗?
疑虑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他应该转身离开,像以前很多次那样,继续忍受这看不到尽头的贫困和屈辱。
可是……妻子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女儿看着同学穿新衣服时那羡慕又懂事的眼神,债主上门时那冰冷的语气,还有邻居王婶那永远带着嘲弄的目光……这一切,像一只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死死地推着他。
他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钉在那鲜红的“六百”和“包吃住”上。那不仅仅是一串数字和几个字,那是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泥沼中,唯一能看到的、或许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怕它布满荆棘,哪怕它可能通向另一个深渊,他也必须去抓!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脸颊因内心的激烈挣扎而微微抽搐。终于,在身后那越来越响的、毫不避讳的议论和嗤笑声中,他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伸出手,手指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一把将那张鲜红的招工广告从层层叠叠的废纸中撕了下来!
纸张粗糙的边缘划过指腹,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他将广告迅速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团燃烧的火,一团能够烧穿眼前这无尽黑暗的、危险的希望之火。
汗水,不知何时已经从额角渗出,迅速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他不敢再看那些墙根下的工友,低着头,推着破自行车,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个电线杆,离开了那些混杂着同情、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手心里,那张被揉皱的纸团,带着油墨和浆糊的味道,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筒子楼的上空。张家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似乎也比往日更加黯淡,光线无力地挣扎着,勉强照亮饭桌上那点清汤寡水的晚饭残迹——几个碗底沾着稀粥痕迹的粗瓷碗,一小碟只剩下咸菜汁的碟子。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食物匮乏特有的、淡淡的胃酸气息,混杂着老旧家具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焦虑。北风在窗外呜咽,象是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奏响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哀乐。
张建设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桌面上一个开裂的油渍印子。那则被他藏在口袋里、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招工广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也烫着他的心。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屋里冰冷的寒意和妻子身上淡淡的、拆解毛线留下的纤维味道。
他抬起头,目光首先对上的是妻子李桂兰。她正低头收拾着碗筷,动作缓慢而沉重,眼角眉梢堆满了化不开的愁绪和疲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皱纹愈发清晰刺目。
“……桂兰,”张建设开口了,声音干涩得象是砂纸摩擦,“有……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李桂兰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我……我寻思着,”张建设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老在家里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厂里……怕是没指望了。我打听了一下,南边,广东那边,厂子多,机会也多……”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妻子的反应。李桂兰依旧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一个碗的边缘,指节泛白。
“有个电子厂在招工,说是……月薪六百,还包吃住。”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关键的数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诱惑,也是忐忑。
“六百?”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假装写作业实则竖着耳朵听的张小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孩童式的、对巨大数字最直接的震惊和光亮。
然而,这光亮很快就被母亲的反应覆盖了。
李桂兰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哆嗦着,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没有看女儿,而是直直地看向丈夫,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尖锐的颤抖:
“去南边?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去不行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分离的恐惧,更对丈夫独自去闯荡那传闻中混乱不堪的南方所面临的危险的恐惧。“咱们……咱们就在北春,苦点就苦点,总能熬过去的……我多接点活,总能……”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小梅,突然用一种带着天真却又无比残酷的语气插话了,她看向张建设,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某种莫名的比较:
“爸爸,我们班李娜的爸爸,去年也去南方了。” 她眨着眼睛,声音清晰,“李娜说,她爸爸给她寄了漂亮的新裙子,还有好吃的糖果,可好了!”
童言无忌。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张建设和李桂兰的心脏最深处!
李桂兰的身体猛地一颤,象是被无形地抽了一鞭子。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孩子无心的话语,却赤裸裸地揭示了邻居家与自家日益拉大的差距,揭示了贫穷如何在孩子心中投下阴影,甚至……带着一丝对自家父亲“无能”的隐晦指控。
张建设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女儿的话,比任何邻居的嘲讽、任何亲戚的冷眼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仿佛看到了女儿在同学面前,因为一条新裙子、几颗糖果而流露出的羡慕,以及因自家困窘而可能产生的自卑。那种无能为力的、作为父亲的失败感,像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那股即将冲出的、野兽般的呜咽。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和隔壁王家隐约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喧闹声,那热闹更象是一种残忍的讽刺。
李桂兰不再说话了,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重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一滴一滴,砸在她粗糙、布满裂口的手背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张小梅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看着父母骤然剧变的脸色,吓得不敢再出声,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惶恐。
张建设看着哭泣的妻子,看着惶恐的女儿,看着这个在贫困中艰难喘息的家。南下,那条充满未知和风险的路,此刻不再是选择题,而是唯一可能通往一丝光亮的、布满荆棘的独木桥。
他没有再征求妻子的同意,也没有去安慰哭泣的她。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象是在宣读判决:
“我,决定了。去。”这三个字,耗尽了他在这个家里,最后一点摇摆的勇气和残存的温情。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背起行囊,走向那个遥远的、传说中的南方,用他的脊梁,去为这个家,撬开一道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亮缝隙。而代价,是此刻屋里这令人心碎的沉默,和妻子那无声却汹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