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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招工广告的诱惑 ...

  •   整个过程缓慢而沉默,每一秒都象是在凌迟张建设的心。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角落里那个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交织在一起。
      终于,老者放下了放大镜,将表随意地放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台面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老款式了。”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冰冷地落在张建设脸上,报出一个数字,“五十块。”
      五十块。
      张建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五十块?这块承载了他十几年荣光、见证了他无数个日夜辛勤劳作的手表,只值五十块?还不够买几袋面粉,不够支付女儿下学期的学费,甚至不够给妻子抓几副好点的药!
      他想争辩,想说这表当年的意义,想诉说自己的困境。可当他看到老者那双毫无波澜、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落魄与哀求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成一股苦涩的腥气。
      他知道,在这里,没有荣誉,没有历史,只有赤裸裸的价值衡量。他的青春,他的骄傲,在这冰冷的柜台前,被无情地折算成了这区区五十元。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当。”
      老者不再多言,熟练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印制粗糙的当票,用毛笔飞快地填写起来,然后,数出五张簇新的十元纸币,连同当票,一起从窗口推了出来。
      那五张纸币,颜色鲜亮,带着油墨的味道,与这昏暗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建设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那五张纸币。纸币的边缘有些割手,那轻微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心痛。他没有再看那块被随意丢弃在绒布上的手表,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那耻辱感更加灼热。
      他将纸币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捏出水来。然后,他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甚至没有去细看那张意味着赎回可能(虽然他心知肚明,几乎不可能赎回)的当票。
      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外面冰冷的光线和空气再次涌来。他站在当铺门口,低头看着手中那五张轻飘飘的纸币,感觉左手手腕上那片空荡荡的皮肤,此刻轻得发飘,也凉得刺骨。
      他用他前半生的荣耀,换来了这维系后半生苟延残喘的、微不足道的五十元。这代价,太重了。
      日子像锈蚀的齿轮,艰难地卡在月末。这天,张建设领到了那笔微薄的、名为“留守津贴”实为最后买断工龄补偿金的款项。钱不多,攥在手里,薄薄一叠,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指关节生疼。他知道,这不仅是钱,更象是一纸判决书,正式宣告了他与那个轰鸣了半辈子的工厂,与“工人老大哥”这个身份,彻底割裂。
      他拖着比灌了铅还沉重的脚步回到那间逼仄的筒子楼。楼道里比往日更加阴冷,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里,似乎也夹杂着更多窥探和窃议。王家门虚掩着,王婶那特有的、带着某种隐秘兴奋的嗓音飘出来:“……瞅见没?老张家那口子今天居然割了肉!啧啧,这是发了啥横财?还是破罐子破摔了?”
      张建设的脚步顿了一下,脸颊肌肉绷紧,低着头,加快步子闪进了自家房门。
      屋里,竟难得地弥漫着一股久违的、属于油脂和面粉的温暖香气。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折叠饭桌被擦得比平时干净些,上面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不是平日里清汤寡水的素面,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丝面——细细的手擀面卧在泛着油花的汤底里,上面铺着一层炒得焦香的肉丝和几根碧绿的青菜。
      李桂兰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最后几声脆响。她今天似乎特意拢了拢头发,虽然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袄,但背影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近乎郑重的气息。
      张小梅已经坐在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碗面,小鼻子用力吸着香气,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写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渴望。她看到父亲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小声而兴奋地说:“爸爸,今天吃面条!有肉!”
      张建设“嗯”了一声,声音沙哑。他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面前那碗面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那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刺扎着他的鼻腔和心肺。
      李桂兰端着一小碟咸菜走过来,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下。她没有看丈夫,只是拿起筷子,轻声说:“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她没有解释这碗面的由来,没有说这是她用偷偷攒下的、准备换季给女儿添件新衣裳的钱,加上今天刚领到的那点津贴,咬牙奢侈了这一回。她只是沉默地,用这碗在她看来近乎“挥霍”的肉丝面,来标记这个家庭命运转折的、沉重的一天。
      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只有吸溜面条的声响。张小梅吃得格外香甜,小嘴油汪汪的,几乎将整张脸埋进碗里,那满足的、毫不掩饰的快乐,像锥子一样扎着张建设。
      李桂兰几乎没有动自己碗里的肉丝。她默默地、近乎固执地,用筷子将自己碗里那本就稀少的肉丝,一筷子、一筷子,全都拨到了丈夫和女儿的碗里。
      “妈,你自己吃!”张小梅抬起沾着油花的小脸,含糊地说。
      “妈不爱吃,腻。”李桂兰头也不抬,声音平静,继续挑着面条,仿佛那碗里只剩下青菜和面条才是她的本分。
      张建设看着自己碗里瞬间多出来的、堆成小山的肉丝,又看着妻子碗里那清汤寡水的面,和她在灯光下更显憔悴、甚至带着一丝浮肿的侧脸。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这不是“不爱吃”。这是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在用她唯一能做到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即将倾颓的家,抚慰着他这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那破碎的尊严。
      他夹起一筷子混合着肉丝的面条,塞进嘴里。面条劲道,肉丝咸香,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是“好日子”的味道。可此刻,这味道却如同掺了沙子,粗糙地摩擦着他的喉咙,难以下咽。每一口,都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他仿佛不是在吃面,而是在啃噬妻女那份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在吞咽自己无能的苦果。
      他不敢抬头,不敢迎接妻子那平静目光下可能隐藏的忧虑,更不敢看女儿那纯然的、因一碗肉丝面而焕发的快乐。他只是埋着头,机械地、近乎痛苦地,咀嚼着,吞咽着。那碗象征着短暂“丰盛”的肉丝面,此刻成了他人生中最苦涩、最难以下咽的一餐。
      窗外的风声似乎变小了,但另一种更沉重、更无声的东西,压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夜,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筒子楼里白日的喧嚣与刻薄,终于被这浓稠的黑暗吸收、稀释,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北风,这个不知疲倦的幽灵,依旧在楼道破损的窗框间穿梭,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象是为这沉沦的世界奏响的、永无止境的安魂曲。
      张家屋里,那盏为晚饭点亮的昏黄白炽灯早已拉灭。然而,一片近乎完全的黑暗中,却在靠近窗户的墙角,固执地亮着一小团微弱得可怜的光晕。那光,并非来自屋内的电源,而是透过薄薄的、带着裂纹的玻璃窗,从隔壁单元某户尚未熄灯的窗户里勉强渗透过来的一点“恩赐”。像偷来的一般,吝啬地照亮了阳台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李桂兰坐在一张矮小的马扎上,身上紧紧裹着那件抵御不住深夜寒气的旧棉袄,领子竖着,缩着脖子。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盆里是几团颜色暗淡、粗细不一的旧毛线。她的脚边,散落着几件拆解到一半的、颜色款式各异的旧毛衣——那是她这些天,几乎是挨家挨户,赔着笑脸,从那些或许还存着一丝怜悯、或许只是急于处理废旧物的邻居们手里,近乎乞求地收集来的。
      她的手指,那双因长期浸泡在冰冷洗衣水和与粗糙布料摩擦而布满裂口、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正极其缓慢而又异常专注地动作着。她先将旧毛衣上的线头小心地找到,然后一点一点地拆解,将弯曲的毛线在搪瓷盆沿上捋顺,再缠绕成一个新的、小小的线团。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沉重的滞涩感。
      寂静中,任何微小的声音都被放大。毛线摩擦时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噬桑叶,也像时间在一点点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窗外风声鹤唳,偶尔夹杂着远处野狗凄厉的吠叫,更添了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隔壁王家似乎传来了响动。王婶那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带着饱食后慵懒和惯常刻薄的声音,穿透了那堵几乎不隔音的墙壁:
      “……瞅见没?老张家那口子,大半夜的还不睡,借着咱家光在那儿拆破烂呢!” 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是穷疯了!那点旧毛线能值几个钱?织出来的手套谁要?白送我都嫌扎手!男人没本事,就知道让婆娘点灯熬油地挣这塞牙缝的钱,也不嫌丢人!”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李桂兰的耳膜。她的手指猛地一僵,缠绕的毛线差点从手中滑落。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能想象出王婶说这话时,那撇着嘴、翻着白眼的模样。
      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朝墙壁的方向看一眼。任何的辩驳或哭泣,都只会让这嘲弄变得更加得意和响亮。她只是将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直线,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毛线纤维和灰尘味道的空气,然后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恨意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缠绕,捋顺,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缠绕进那一个个小小的、冰冷的线团里。
      她知道,将这些粗细不一、颜色杂乱的旧毛线重新织成手套、袜子和围巾,再拿到早市上去卖,也换不来几个钱。或许,连女儿的一本新练习本都买不起。但这几乎是她在照顾家庭、料理家务之外,唯一能想到的、勉强可以贴补家用的办法了。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在沉默中彻底沉没。
      她的腰背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麻和刺痛,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不停地扎。她只能时不时地停下动作,用拳头死死抵住后腰,狠命地揉上几下,待到那阵尖锐的痛楚稍稍缓解,便又立刻俯下身,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拆解与缠绕。
      借着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偷来的邻家灯火,她偶尔会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里屋的方向。
      里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是一片更深的黑暗。张建设面朝墙壁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象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没有。他那过于僵直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那细微的声响,会惊扰了她这卑微的劳作,或者说,会让他更加直面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无力。
      李桂兰的目光在丈夫的背影和身边熟睡的女儿脸上短暂停留。小梅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昏暗中,女儿床头那串没吃完的、糖壳已经有些融化的糖葫芦,反射着邻家灯火微弱的、破碎的光点。
      看着女儿,看着她枕边那点可怜的甜,李桂兰眼中那因为屈辱和疲惫而几乎要溢出的泪水,又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地咽回肚子里,只剩下那双手,在那片偷来的、微弱得随时可能被窗外风声吹熄的光晕里,继续着无声的、绝望的、却又无比坚韧的拆解与缠绕。
      那未熄的灯光,和她固执的身影,在这深沉的寒夜里,构成了一幅关于生存的、最卑微也最撼人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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