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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借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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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依旧凛冽,卷着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张建设提着两瓶水果罐头——那是用家里最后一点像样的钱买的,玻璃瓶在网兜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沉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罐头标签鲜艳,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旧棉袄格格不入。他要去大姐家。
穿过几条熟悉的、如今却显得格外漫长的胡同,拐进一个相对整齐些的家属院。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的冻硬的衣服,像一面面僵硬的旗。他走到一栋灰砖楼前,在单元门口踌躇了片刻,才吸了口气,踏上冰冷的水泥台阶。
敲门。门内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条缝,露出大姐那张略显富态、但此刻却带着明显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的脸。
“建设?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大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侧身让他进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他手中的网兜和那身寒酸的衣着。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带着一股饭菜和暖气的混合味道。客厅不大,但收拾得整齐,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正开着,播放着喧闹的节目。姐夫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看见他进来,放下报纸,脸上堆起笑容,站起身:
“哎呀,建设来了!稀客稀客!外面冷坏了吧?”他热情地拉着张建设坐下,又忙着去倒茶。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张建设面前的茶几上,茶叶在杯子里缓缓舒展开。大姐坐在对面,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在他和那两瓶水果罐头之间微妙地游移。
“厂里……最近还好吧?”大姐试探着问,声音放低了些。
张建设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喉咙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姐,姐夫……今天来,是想……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两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厂里情况不好,我……我下岗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家里现在……桂兰身体不行,小梅还要上学……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想……想跟你们周转一点,不多,就五十块,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姐夫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打断了张建设的话:
“建设啊,不是当姐夫的说你!”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换上了一副愁苦又为难的表情,“你这……你这可真是给我们出难题啊!”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诉苦:“你看,你侄子这对象算是谈成了,可对方家里要求高,彩礼、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一样不能少!我们这正愁得睡不着觉呢!光是这新房,就得重新粉刷,置办家具,哪一样不要钱?我们那点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掏空了!现在还欠着外面一屁股债呢!”
大姐在一旁附和着,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是啊,建设,不是姐不帮你,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现在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她看着张建设瞬间惨白的脸色和低垂下去的头,似乎有些不忍,又补充道:“要不……你去问问老二家?或者……找厂里看看有没有啥补助?”
姐夫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精明”:“对对对!找厂里!你是老劳模,厂里总不能一点不管吧?再说,这亲戚之间,救急不救穷,我们这……唉,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张建设坐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手里的茶杯渐渐变凉,那点虚假的热气早已散尽。他听着姐夫一条条、一件件地数落着自家的难处,听着大姐那些苍白无力的推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他明白,再坐下去,只是自取其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差点带倒桌上的茶杯。
“我……我知道了。打扰了,大姐,姐夫。”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虚弱。
“哎,你看你这……饭点了,吃了饭再走吧?”大姐也站起来,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客套。
“不了,桂兰……还在家等着。”张建设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门口,甚至忘了拿走那两瓶作为“敲门砖”的水果罐头。
姐夫拿起网兜,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轻松的复杂表情:“这个你拿回去,给小梅吃。我们这不缺。”
张建设没有推辞,麻木地接了过来。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屋里的暖意和那令人窒息的虚伪。他站在冰冷的楼道里,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似乎是松了口气的低声交谈,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手中的水果罐头沉甸甸的,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他尊严扫地的证明。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棉袄,他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里已经结了冰。这第一站,就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彻底浇灭了。
厂工会那座红砖小楼,此刻仿佛成了北春机械厂最后一块还能渗出些许暖意的疮疤。然而这暖意,却是一种病态的、混杂着绝望与焦虑的燥热。
张建设还没走近,就被一阵鼎沸的人声浪潮淹没。小楼门前那片空地,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大多穿着和他一样洗褪色的工装,像一群被驱赶到狭小礁石上的、惊慌失措的蚂蚁。人们推搡着,叫嚷着,咒骂着,每一张脸上都刻着相似的惶恐与愤怒。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一股从人潮深处散发出的、因长期饥饿和紧张而产生的淡淡酸腐气。
“凭什么不下他?他小舅子是车间主任!”
“我家五口人就指望我这点工资啊!”
“工会是干什么吃的?管不管我们死活?!”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耳膜。几个工会的办事员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声音早已喊得沙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维持秩序:“大家别挤!一个个来!厂里困难,领导正在想办法……”
张建设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他的肩膀撞到一个人,那人猛地回头,眼睛赤红,布满血丝,是铸工车间的老孙头。
“挤什么挤!张建设?”老孙头认出了他,脸上的怒意瞬间化为一种古怪的、带着嘲讽的惊讶,“哟!你这大劳模也来了?怎么也落到这步田地了?不是有特殊任务吗?” 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任务”几个字,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张建设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低下头,避开那目光,像一条滑腻的鱼,艰难地从人缝里往前钻。汗水从他额角渗出,迅速变得冰凉。
好不容易挤到工会办公室的门口,那扇原本普通的木门,此刻仿佛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门槛内外,是两个世界。
门内,烟雾缭绕。工会副主席老马——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堆满材料的旧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个搪瓷缸,手指被烟熏得焦黄。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薄薄一叠表格和一小沓零钱。他每念一个名字,简单问几句情况,偶尔从那一小沓钱里抽出几张,递过去,同时在本子上划掉一笔。拿到钱的人,脸上也并无喜色,只是更加麻木,攥着那几张可怜的钞票,默默挤出人群。
“下一个,机加车间,王永福!”老马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一个瘦小的男人挤到桌前,声音带着哭腔:“马主席,我老娘瘫在床上,孩子才八岁,媳妇没工作,这……”
老马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他:“知道,都知道。厂里困难,补助金就这么多,僧多粥少,大家要体谅……先给你二十,应应急。”他数出两张十元的纸币,推过去。
“二十?二十够干啥啊!”王永福几乎要跳起来,声音尖利。
“就这些了!后面还有多少人等着呢!”老马猛地提高音量,随即又象是耗尽了力气,挥挥手,“下一个!”
张建设就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他能清晰地看到老马脸上那深刻的疲惫与无奈,看到那叠迅速变薄的钞票,看到那些拿到微薄补助后更加绝望的眼神。
他应该进去的。他家里等米下锅,妻子病弱,女儿年幼,他比很多人更需要这笔钱。他的嘴唇动了动,几乎要喊出“马主席”三个字。
可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前。那枚劳模奖章,不知何时又被他别在了棉袄上,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寻求身份认同的举动。冰凉的金属,在办公室浑浊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讽刺的光。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站在主席台上,接受表彰,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厂长握着他的手,说“建设同志,你是我们厂的标杆,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他想起了车间主任赵胖子的话:“你是劳模,带个头,体谅一下厂里的难处。”
“体谅”……这两个字此刻像山一样压着他。
进去,开口,祈求那区区几十块的补助?和这些曾经仰视他的工友们,挤在一起,为了几张钞票争抢、哭诉?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
“看啊,劳模也来抢这点救命钱了!”
“平时风光无限,现在不也一样?”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工会干事看到了门口犹豫的他,喊了一声:“张师傅?你也有事?”
这一声,让附近几个工友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惊讶、探究,还有一丝了然的淡漠。
张建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象是被那目光烫到了一样。
“没……没事!”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干涩得吓人,“我……我就是路过看看!”
说完,他不敢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身后的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他撞到了人,引来几声不满的咒骂,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冲出了那令人窒息的红砖小楼,重新投入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中。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滚烫的脸颊。他靠在远处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杨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膛的束缚。
他没有进去。他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那不仅仅是一道工会办公室的门槛,那是一道他作为“劳模”的、可怜而脆弱的尊严底线。他守住了它,用全家接下来可能断炊的风险作为代价。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那天空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正朝着他缓缓压下来。
当铺所在的这条小街,藏在机械厂家属区后身,狭窄、潮湿,终年不见多少阳光。两侧是低矮破旧的门脸,卖些廉价的日用杂货、回收废品,空气中常年飘荡着一股霉味、尘土和某种说不清的、属于落魄之地的晦暗气息。唯有那间当铺,门脸稍显齐整,黑漆的木门虚掩着,上方挂着一块斑驳的木质招牌,用褪色的红漆写着两个大字:“典当”。那“当”字最后一笔,拖得又长又陡,像一个张开的、准备吞噬一切的口。
张建设在这条街的拐角处徘徊了许久。寒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和雪沫,打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冷,手心反而沁出黏腻的冷汗。每一次靠近那扇黑漆门,脚步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常年戴表留下的一圈比周围皮肤稍白的印记。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像赴刑场一般,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内光线骤然昏暗,与外面灰白的天色形成强烈对比。一股陈旧的木头、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很高,是用厚重的、颜色深沉的木头打造,上面装着栅栏,只留下一个不大的窗口,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棉袍的老者。他正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用放大镜仔细查验着一件旧棉袄的成色,手指枯瘦,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冰冷的精准。
店里很安静,只有老者翻动衣物的窸窣声,和角落里一个同样来典当东西的中年女人低低的啜泣声。那哭声压抑而绝望,更衬得这地方阴森可怖。
张建设走到柜台前,高耸的台面几乎到他胸口,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窗口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感到一阵眩晕,喉咙发干。
老者抬起眼皮,从老花镜的上方瞥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镊子,在他那身破旧的工装和空荡荡的手腕上扫过,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当什么?”声音干瘪,没有任何起伏。
张建设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一直紧紧攥在右手心里的东西,通过那个小窗口,递了进去。
那是一块手表。上海牌,全钢防震,白色的表盘,金色的指针,黑色的皮质表带已经磨损严重,边缘开裂,露出里面暗黄色的内衬。表壳和表带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那是岁月和劳作共同留下的印记。唯有表盘上的商标和“中国制造”的字样,依旧清晰。
这块表,是他当年参加全市青工技术大比武,夺得车工组第一名时,厂里特意颁发的奖品。他还记得那个热烈的表彰大会,记得台下雷鸣般的掌声,记得老厂长亲手将表戴在他手腕上时,那沉甸甸的份量和滚烫的嘱托:“建设,好好干,为咱们工人阶级争光!” 这不仅仅是一块表,是他青春、汗水、荣誉的见证,是他作为一个优秀技术工人的身份象征。
老者的手指,那双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接过了表。他甚至没有多看张建设一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块旧表上。他拿起放大镜,凑到台灯下,像解剖一只昆虫般,仔细地检查着。他用指甲轻轻划过表壳的划痕,拧了拧早已不再走动的表冠,又对着灯光看了看早已模糊黯淡的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