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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儿的疑问 ...

  •   张建设的脸颊肌肉绷紧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将扫帚握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他走到一台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老式车床前。这台床子跟他年头最长,加工过无数关键零件,上面每一道磨损的痕迹,都记录着他的汗水和青春。
      他放下扫帚,从旁边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浸过油的回丝(棉纱),开始默默地、用力地擦拭起来。擦拭床身,擦拭导轨,擦拭那个他操作过无数遍的刀架和摇柄。动作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擦拭的不是一台废弃的机床,而是他那些已然逝去的、金光闪闪的岁月。
      油泥和灰尘混合在一起,顽固地附着在金属表面。他用力地擦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渐渐地,一块原本的金属色泽显露出来,虽然黯淡,却与周围的锈迹和污垢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台车床的床头箱侧面,靠近操作手柄的地方,有一行用钢錾子小心翼翼刻出来的、如今已有些模糊的字迹:“大干快上,为国争光”。那是很多年前,他刚进厂不久,和师傅一起参加技术比武夺得第一名后,师傅带着他,怀着无比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刻下的。字迹边缘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抚摸磨得圆润。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字。冰冷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指尖。
      “为国争光……” 他在心里默念,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又干又痛。如今,“国”还在,“光”却不知在何处,而他这个曾经想要“争光”的人,却在这里,用扫帚和抹布,为这段光荣的历史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王大炮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大概是觉得无趣了。车间里重新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建设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擦拭得再干净,又能怎样呢?机器不会再启动,荣光不会再回来。那行模糊的字迹,象是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的问号,刻在他的心上,也刻在这个时代的废墟上。
      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那股浓烈而独特的的气味,再次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这一次,他清晰地分辨出,那不仅仅是物质腐败的味道,更象是一种精神的溃烂,一个时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沉重而悲凉的叹息。这叹息,萦绕在空旷车间每一个角落,也萦绕在他再也无法平静的心头。
      晚饭时分,张家那间逼仄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仍是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灯光下,桌上的饭菜简单得近乎寒酸: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小碟咸菜疙瘩,还有两个掺了玉米面的窝窝头,表皮粗糙,颜色暗沉。空气里弥漫着稀粥寡淡的水汽和咸菜那股挥之不去的、齁咸中带着苦涩的味道。
      张小梅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勺子碰着碗边,发出轻微的脆响。她身上那件红色的旧棉袄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愈发暗淡。沉默像一块湿冷的布,笼罩着这张小小的折叠饭桌。
      李桂兰没什么胃口,手里的窝窝头半天才咬一小口,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又迅速收回来,落在低头不语的丈夫身上,那目光里交织着忧虑和一种强撑着的镇定。
      张建设机械地咀嚼着窝窝头,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难以下咽。他感到女儿的目光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扫过自己,像受惊的蝴蝶,一触即走。这目光让他如坐针毡,比车间里那些明晃晃的嘲讽更让他难以承受。
      终于,张小梅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尚未被生活彻底浸染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她放下勺子,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直接:
      “爸爸,”她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张建设的心上,“为什么王小明说他爸爸下岗了,不用去厂里了。你……你也在家,为什么王小明说你不是下岗?”
      问题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张建设咀嚼的动作彻底僵住了。窝窝头的碎屑卡在喉咙里,引发一阵剧烈的、让他面红耳赤的咳嗽。他慌忙端起碗,借着喝粥掩饰自己的窘迫和痛苦,滚烫稀薄的粥水呛进气管,引来更猛烈的咳嗽,眼泪都差点逼出来。
      李桂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飞快地瞥了丈夫一眼,看到他脖颈上因剧烈咳嗽而凸起的青筋和脸上狼狈的红潮,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比平时尖利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刻意营造的坚定:
      “别瞎说!”她打断女儿的话头,语气有些急促,“你爸爸跟王小明他爸爸不一样!你爸爸是劳模!是厂里的骨干!厂里……厂里现在需要他做更重要的工作!看守……对,看守那些重要的机器!”
      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自己就会先失去说服自己的勇气。目光却不敢与女儿那双充满探究的眼睛对视,只能死死盯着桌上那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屋子里陷入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张建设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李桂兰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叹息,象是在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这边听:
      “唉,这年头,劳模顶啥用哟?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等着喝西北风?啧啧,以前多风光啊,现在不也得认命?孩子问起来,怕是都没脸说实话喽……”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李桂兰刚刚匆忙筑起的、脆弱的防护墙。她的脸颊瞬间涨红,握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张小梅看着剧烈咳嗽、无法言语的父亲,又看了看脸色通红、眼神躲闪的母亲,再听着隔壁那清晰的、充满奚落的话语。她虽然只有十岁,无法完全理解“下岗”、“劳模”背后复杂的成人世界的残酷,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家里这种令人不安的低气压,能感觉到父母那份沉重的、无法言说的难堪。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被打断后的委屈,和一种隐约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的惶恐。她重新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稀粥,不再说话了。
      那声“哦”,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张建设和李桂兰的心里。它比任何哭闹和质问都更让人心痛。孩子看出来了,看破了他们用谎言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晚饭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尴尬和痛苦中草草结束。张建设推开几乎没动的碗筷,一言不发,起身走到了窗边,背对着妻女,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只留下一个僵硬而落寞的背影。那背影,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倾塌下来的重量。
      窗外的北风似乎永不知疲倦,在筒子楼破损的窗框缝隙间制造出时而尖啸、时而呜咽的杂音,像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嘲弄着人间的窘迫。张家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更小、更暗的床头灯,在靠墙的折叠桌一角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李桂兰身前的一方天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布料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那是贫穷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味道。寒冷像无形的蛇,从水泥地的缝隙、从单薄的门窗钻进来,缠绕在人的脚踝和脖颈上,挥之不去。
      李桂兰身上紧紧裹着那件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袄,领子竖着,试图抵挡寒意。她面前摊开着一个巴掌大小、封面早已磨损卷边、露出里面黄色纸芯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纸张粗糙发黄,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满了铅笔字迹,许多地方经过反复涂改和擦拭,几乎要破了。这是一本家庭账本,记录着这个家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像一份沉重的收支判决书。
      她的右手握着一支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左手手指——那上面布满了做针线活留下的针眼和老茧——颤抖着,在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上缓慢移动、计算。每按动一次手指,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她舍不得长时间开那盏小台灯,费电),最新的几行字迹墨痕尚新:
      婆婆药费(降压,半月): 18.5 元 (欠卫生所)
      小梅学杂费(催缴单): 12 元 (月底前)
      本月电费: 4.3 元 (已欠2月)
      水费: 1.8 元 (已欠1月)
      粮油(赊): 8 元 (欠粮店)
      煤块(仅够半月): 5 元 (欠煤铺)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收入”那一栏,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数字,是张建设最后那点微薄的、近乎羞辱性的“留守津贴”: 25 元。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进行着绝望的演算。左边是如同雪片般飞来的、根本无法躲避的债务和必需开销,右边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如同杯水车薪的二十五元。数字像一条条冰冷的绞索,在她眼前晃动、缠绕,越勒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嗤——”
      隔壁王家似乎还在看电视,隐约传来模糊的戏曲唱腔和王婶那毫不掩饰的、带着饱足感的笑声。那笑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像针一样扎在李桂兰的耳膜上。她仿佛能听到王婶正用那惯有的、带着优越感的嗓门说着:“……穷得叮当响,还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点钱,够干啥?等着卖房子吧!”
      她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声音驱赶出去,却只觉得一阵眩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那里有一小片深色的、已经干涸的血渍,是前几天做活时不小心被针扎破手指留下的。这抹暗红,像极了这个家庭正在缓慢流淌的生命力。
      她再次拿起铅笔,试图在那些债务数字旁边写下还款计划,但笔尖悬在空中,久久无法落下。能从哪里变出钱来?再去求娘家的姐妹?上次借的五块钱还没还,妹夫那冷冰冰的眼神她现在还记得。去找街道?名额有限,比他们困难的人家多的是……
      她抬起手,用力揉搓着酸涩胀痛的眼眶,指尖一片冰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上。张建设面朝墙壁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象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没有。他那过于僵直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惊扰了她,或者说,生怕面对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李桂兰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本皱巴巴的账本上。那些数字,不再是简单的符号,它们变成了婆婆痛苦的呻吟,变成了女儿看着同学穿新衣服时羡慕又懂事的眼神,变成了债主上门时冰冷的面孔,变成了邻居背后指指点点的窃语,也变成了丈夫在深夜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叹息。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绝望味道的空气,然后猛地睁开,用那支短得硌手的铅笔,在账本的空白处,用力地、几乎是刻下去一般,写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借?挣?”
      写完这两个字,她象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中的铅笔头“啪嗒”一声掉落在账本上,滚了几圈,停在那片干涸的血渍旁。
      窗外,风声更紧了,像永无止境的哀歌,裹挟着这个城市里无数个类似家庭的叹息与挣扎,奔向渺不可知的、同样寒冷的未来。那本摊开的账本,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搬动的墓碑,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也压在李桂兰再也无法承受重负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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