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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光荣榜下的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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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北春市的屋檐树梢,将前夜刚落下的雪映衬得愈发惨白。机械厂区的中央空地上,积雪被杂乱无章的脚印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黑乎乎的地面。
厂区喇叭一如既往地、准时地在清晨六点三十分响起。但那首曾经象征着朝气与力量的《运动员进行曲》,此刻听来却嘶哑、走调,象是从一个濒死的老者喉咙里挤出来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喇叭本身也似乎出了故障,夹杂着“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更添了几分破败与凄凉。
稀稀拉拉的人群,从各个车间、宿舍楼里磨蹭着走出来,汇聚到空地上。他们大多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洗得发白或沾着油污的蓝色工装,但步伐不再矫健,身形不再挺拔,一个个缩着脖子,揣着手,象是被抽去了筋骨。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升起,很快又被风吹散。
张建设站在他站了十几年的老位置上——队伍的前排,靠近领操台右侧。这个位置,曾经代表着荣誉,代表着标杆。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性标准:扩胸、踢腿、转身……每一个节拍都卡得精准,手臂伸得笔直,仿佛要用这近乎偏执的规范,来对抗周遭正在崩塌的一切,来证明自己尚未被这洪流彻底冲垮。
然而,他的目光却无法像动作那样保持稳定。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那片原本应该站满人的空地,此刻空了一大半。那些熟悉的身影消失了,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抹去。留下来的人,也大多动作敷衍,胳膊抬得有气无力,眼神飘忽,带着一种茫然和麻木。
“建设哥,早啊。”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他以前的徒弟小李,声音里带着怯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张建设“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转头。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对他依旧标准动作的无声嘲讽,有对他“劳模”身份沦为笑柄的怜悯,更多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冷漠。曾经,他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学习的榜样;如今,这焦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处躲藏。
“哟!张劳模!这动作,还是这么带劲儿!”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以前和他有过节、如今也留在厂里的维修工赵老歪。他一边胡乱地比划着动作,一边斜睨着张建设,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给谁看呢?厂领导都自身难保了,谁还看你在这儿表演?”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激起细微的涟漪。周围几个工友发出低低的、压抑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欢乐,只有一种扭曲的释放。
张建设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动作却没有丝毫变形,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他能感到胸口那枚劳模奖章,隔着棉衣,冰冷地贴着皮肤,像一块沉重的、昭示着过往耻辱的烙铁。
广播体操的音乐还在空洞地回响,与这冷清、涣散的场面形成了尖锐的讽刺对比。口号声通过破喇叭传出来,虚弱无力:“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振兴中华……”
“振兴个屁!”蹲在墙角避风处、连操都懒得做的刘麻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前排,“厂子都要黄了,人都快饿死了,还增强体质?”
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队伍更加涣散了,有人开始偷偷跺脚取暖,有人干脆停下动作,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不再冒烟的烟囱。
张建设依旧在坚持,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变得冰凉。他知道,自己坚持的,早已不是广播体操本身,而是某种即将彻底逝去的东西——是秩序,是信仰,是他为之奉献了大半生的、那个曾经轰隆作响的世界的回光返照。
音乐终于在一片杂音中戛然而止。人群像得到特赦般,瞬间松动,四散开来,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低着头,匆匆走向自己那吉凶未卜的岗位,或者,只是找一个角落,继续呆坐。
空地上,只剩下张建设一个人,还保持着最后一个收势的动作,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雪地里的、过时的雕塑。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身上,那身过于标准的蓝色工装,在满目疮痍的厂区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悲凉。
车间的穹顶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机油和铁锈更深沉的腐朽气味。阳光从高窗外斜射进来,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带,光带里尘埃飞舞,像无数惶惑的精灵。大部分机床沉寂着,罩着破旧的帆布,如同盖着尸布。只有少数几台还在运转,发出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铿锵,变得有气无力,仿佛垂死者的喘息。
张建设站在他那台老伙伴——一台保养得最好、曾为他赢得无数荣誉的C620车床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依旧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床身。这里曾是他的疆场,他的骄傲。而如今,这骄傲变得如此廉价,甚至可笑。
“张师傅,主任叫你去一趟办公室。”一个年轻的学徒工跑过来,声音带着尚未被生活磨钝的清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过气劳模的疏远。
张建设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他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机床,朝着车间角落那间用铁皮和玻璃隔出来的办公室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象是走向审判台。工友们或明或暗的目光追随着他,那些目光里,有幸灾乐祸,有麻木,有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刘麻子正和几个人围在一台闲置的铣床旁抽烟,看见他过来,故意提高了嗓门:
“瞧见没?劳模就是不一样,领导随时召见!肯定是又有啥光荣任务了!咱们这些糙人,羡慕不来啊!”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像阴沟里的气泡。
张建设的脊背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车间主任的办公室狭小而杂乱。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安全生产奖状,边角卷曲,蒙着灰尘。主任姓赵,是个身材微胖、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对着一个泡着浓茶的搪瓷缸子发愣。见张建设进来,他抬起眼皮,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混合着尴尬与虚伪的笑容。
“建设来了,坐,坐。”他指了指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子。
张建设没有坐,只是站着,双手不自觉地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握紧。
赵主任避开他直视的目光,低头吹了吹搪瓷缸里浮着的茶叶沫,又呷了一小口,仿佛需要借这点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茶叶和烟草混合的涩味。
“这个……建设啊,”他终于放下缸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手指不安地互相搓动着,“你也知道,现在厂里情况特殊,生产任务不饱满……这个,人员呢,也需要重新安排,优化组合嘛。”
张建设沉默着,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赵主任被他这沉默弄得更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继续说道:“你是咱们厂连续十年的老劳模了,思想觉悟高,技术过硬,是标杆,是旗帜!”他习惯性地拔高音调,用了些空洞的词汇,试图给接下来的话裹上糖衣。
“越是这种困难时期,越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发挥模范带头作用,维护好……呃,维护好厂容厂貌,也是为厂里做贡献嘛!”他终于图穷匕见,目光游移着,落到了靠在墙角的一把崭新的竹扫帚上。那扫帚的黄色,在这灰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经过车间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赵主任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象是在耳语,“从今天起,你就负责……负责打扫咱们整个机加车间的卫生。包括……包括机床下面的铁屑和油泥,也都要清理干净。”
他顿了顿,仿佛耗尽了力气,最后几乎是嗫嚅着补充道:“建设啊,你是劳模,带个头……理解一下厂里的难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沙哑而凄厉。
张建设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嗡嗡作响。他看着那把崭新的扫帚,它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意味的惊叹号,矗立在他职业生涯的终点。打扫卫生?维护厂容厂貌?他这双曾经创造出无数精密零件、被无数人称赞过的手,如今要去握扫帚,去清理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机床下面的油泥?
耻辱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质问,想吼叫,想把那搪瓷缸子砸在地上。可他看到赵主任那躲闪的、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神,看到窗外那些或明或暗注视着这里的工友,他喉咙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起家里等米下锅的妻子,想起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除了这身技术和“劳模”的空名,一无所有。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张建设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挪动了脚步。他走到墙角,弯下腰,那只曾经稳稳握住车床摇柄、分毫不差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那把扫帚。
冰凉的、粗糙的竹柄入手,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重量。这重量,不是扫帚本身的,而是命运强加给他的、全部的轻蔑与否定。
他没有再看赵主任一眼,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瞬间变得清晰的、夹杂着嗤笑的议论声。他紧紧攥着扫帚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那把崭新的黄色扫帚,在他手中,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一道刺眼的、宣告他工人阶级身份已然死去的墓志铭。他走向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如今却已沦陷的疆场,走向一个劳模最后的、充满讽刺的“特殊任务”。
第一车间,曾是北春机械厂跳动的心脏,是荣耀与力量的象征。而今,它像一头被抽干了血液、匍匐在地的巨兽,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和弥漫的死寂。
张建设推开那扇沉重、漆皮剥落大半的铁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踉跄。那不是单一的铁锈味,而是铁器在潮湿空气中缓慢氧化产生的、带着腥甜的腐败气息,与凝固的、黑黄色的机油挥发出的刺鼻味道,还有灰尘、霉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废弃之地的阴冷,共同发酵出的,一种时代终结的气味。这气味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空间里,光线从高处布满污垢的玻璃天窗艰难地透下来,被灰尘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曾经川流不息的传送带,如今像一条条僵死的巨蟒,静静地盘踞着,落满了厚厚的、灰黑色的尘埃。庞大的龙门铣、立式车床、摇臂钻……这些曾经轰鸣咆哮的钢铁巨人,此刻全都沉默着,身上覆盖着破旧的防雨帆布,帆布下勾勒出它们僵硬的轮廓,如同停尸房里蒙着白布的尸体。一些机床裸露在外,裸露的导轨和丝杠上,已经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褐色锈迹,像蔓延的老年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音,反而更衬出这寂静的庞大与压抑。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嘀嗒”一声,是残存在管道里的冷凝水珠,不堪重负,终于滴落,砸在某个铁器或水泥地上,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慌。
他握着扫帚,开始机械地清扫。竹扫帚划过地面,带起陈年的积尘和细碎的铁屑,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灰尘飞扬起来,在昏黄的光柱里狂乱舞动,像无数焦躁的幽灵。
“哟呵!张劳模这就上岗了?真是雷厉风行啊!”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锻工车间的王大炮,他带着两个年轻工人,叼着烟,吊儿郎当地晃荡进来,象是来巡视自己的领地。他们大概是来找点还能用的零碎东西,或者,纯粹是来寻找一点廉价的乐子。
王大炮走到一台停着的刨床旁,用脚踢了踢床身,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斜眼看着张建设,咧嘴笑道:“这地方,也就配你这种‘高级人才’来打扫了!咱们这些粗人,干不了这细活儿。”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跟着哄笑,目光在张建设和他手中的扫帚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