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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周厂长的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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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维民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间同样位于老旧厂区家属楼、同样透着寒酸气的家。楼道里堆放着邻居舍不得扔的破烂家什,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掏出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打开门。
一股独居老人家里特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剩饭菜和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光线昏暗,窗帘半拉着,家具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样式,漆面斑驳。墙上挂着的几张泛黄的合影——有他与厂领导班子的,更多的是与工人们在车间、在表彰大会上的集体照——记录着曾经的火红年代。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镶在玻璃框里的“北春市第一机械厂优秀企业家”奖状,烫金的大字在昏暗中依旧有些刺眼。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靠墙的那个掉漆的五斗柜前,弯腰从最底下抽屉的角落里,摸出一个还剩半瓶的、没有标签的塑料壶。里面是附近小作坊勾兑的散装白酒,烈性、廉价、呛喉,是他如今唯一能负担得起、也唯一能暂时麻痹神经的东西。
他拿着酒壶和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走到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藤椅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窗外,是和他家一样破败的筒子楼,以及更远处那片已然沉寂、如同巨大坟场般的厂区。曾经,那里机器轰鸣,灯火通明,上下班时人流如织,充满着希望与力量。而如今,只有几根不再冒烟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拧开塑料壶,劣质酒精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往搪瓷缸里倒了小半缸,那透明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晃动着。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怔怔地看着缸子里自己的倒影——一张布满沟壑、写满了疲惫与无奈的老脸。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白天的画面:张建设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睛;龙哥那伙人嚣张跋扈、视法律如无物的嘴脸;李桂兰躺在病床上苍白失语、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还有那份他亲眼看着张建设签下的、如同卖身契般的“新协议”……
“八千块……半年……”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这个数字,像一座山,不仅压在张建设身上,也压在他的良心上。
他端起搪瓷缸,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老泪纵横。
可他感觉不到暖意,只有彻骨的寒。
是他。当年就是他,这个所谓的“优秀企业家”,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根据上面的指令和冰冷的数字,咬着牙,颤抖着手,最终在那份决定数千人命运的下岗名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维民”。
他记得那些老工友被通知下岗时的眼神,从错愕、难以置信,到愤怒、哀求,最后变成一片死寂的绝望。有人当场晕倒,有人跪地哭嚎,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刽子手”、“资本的走狗”!
他曾试图解释,试图争取,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他一个小小的厂长,又能改变什么?他保不住厂子,保不住那些轰鸣的机器,更保不住那些依赖工厂生存了一辈子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庭。
“优秀企业家?”他抬头看着墙上那张奖状,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苦涩的笑。那奖状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钉在他的耻辱柱上。
张建设是他一手从技校招进来的,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技术骨干,是当年的劳模!多好的工人啊!踏实、肯干、一门心思扑在技术上。可现在呢?被高利贷逼得差点磨刀杀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而他周维民,这个曾经的“伯乐”,这个本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家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甚至连出面去求情,都要承受对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苦笑,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精烧灼着他的胃,却烧不化他心头的冰霜和巨石般的愧疚。
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罪人。是他亲手签下了那份名单,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将张建设、李桂兰,以及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家庭,推向了如今这无边无际的苦难深渊。
窗外,夜色渐浓,将这片破败的厂区宿舍完全吞噬。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零星的灯火,透过肮脏的玻璃,在他苍老、佝偻的身影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黑暗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呛人的劣酒,试图用这廉价的麻醉,来暂时忘却那啃噬人心的愧疚和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力挽回的、巨大的无力感。那半瓶散装白酒,今晚,注定无法给他带来任何慰藉,只会让他在清醒与麻木的边缘,反复品尝着自己酿下的、时代的苦酒。
张建设家闹出的惊天动地的动静——深夜的砸门声、暖水瓶的爆裂声、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破败的筒子楼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家家户户的门窗背后,都藏着窥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嘴。
住在张建设家隔壁单元、位置恰好能斜瞥见张家门口情况的林晓,自然是这出“悲剧”最前排的观众之一。她不像其他邻居那样只敢躲在门后偷听,偶尔,她会抱臂倚在自己家那扇还算完好的窗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冷眼看着楼下那片混乱。
林晓在这大杂院里,是个极其扎眼又备受非议的存在。她年轻,顶多二十七八岁,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即使在家里,也常穿着与时下灰蓝黑主流格格不入的、略显紧身的毛衣和呢子裙,勾勒出饱满的曲线。她的头发烫着时髦的大波浪,脸上总是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在这片灰败的背景里,像一株误入废墟的、过于艳丽的花朵,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资本主义”气息。
她很少与邻居来往,行踪也颇为神秘。有时几天不见人影,有时又会深更半夜被一辆偶尔出现的、在当时看来算得上豪华的桑塔纳轿车送回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早已在街坊间,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家庭主妇口中,传得沸沸扬扬。
“瞧她那骚样儿,指不定是哪个老板包养的‘情妇’!”
“听说以前在南方待过,谁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干净不了!”
“天天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勾引谁呢?呸!狐狸精!”
“看她那眼神,傲得很!瞧不起咱们这穷地方,有本事别住这儿啊!”
这些充满嫉妒、鄙夷和恶意的议论,林晓不是不知道。她偶尔下楼倒垃圾,或者出门买菜,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瞬间低下去的、却更加刺耳的窃窃私语。她通常只是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轻蔑与自嘲的冷笑,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哒哒”声,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整个世界的污浊与敌意。
此刻,她看着楼下张建设家的一片狼藉,看着那个叫龙哥的秃头男人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看着随后赶到的周厂长和张建设消失在楼道里,她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圈。烟雾模糊了她过于精致的五官,也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她撇了撇嘴,低声自语,那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为沦落人的悲凉:
“哼,穷鬼就是穷鬼,连印子钱都敢借,活该被人当猪崽宰。”她象是在评价张家的愚蠢,又象是在嘲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语气里的尖刻,与她艳丽的外表格格不入。
然而,当她转过身,走回自己那个虽然家具稍显时髦、却同样难掩简陋和临时感的房间时,脸上的冷漠如同潮水般褪去。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这片破败、拥挤、看不到希望的工人住宅区,以及更远处那几栋正在拔地而起、象征着新富阶层的高楼轮廓,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摸出一张边角已经磨损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得阳光灿烂,旁边是依偎着他、同样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她。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指尖微微颤抖。随即,她象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照片反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重新点起一支烟,走到窗前,背对着房间。月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没有人看见,在她转过身去的刹那,那强装的冷漠和尖刻彻底崩塌,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描画精致的眼角滚落,迅速洇湿了她脸上廉价的粉底,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那压抑的、无声的哭泣,与隔壁单元张家弥漫的绝望,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共同诉说着这个时代背景下,不同个体、却同样沉重的、无法言说的悲怆与无奈。
狐狸精?情妇?或许吧。但在这层污名化的标签之下,谁又知道,她是否也只是一个被时代的车轮碾过、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却最终迷失了方向、不得不依靠出卖某些东西来换取喘息之机的,可怜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