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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少年刘栋的迷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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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门口的闹剧,对于住在张建设家楼上的少年刘栋而言,不过是这片破败筒子楼里又一幕嘈杂的背景音。他十六岁,像一株在水泥裂缝里肆意疯长、却找不到方向的野草。
刘栋的父母前两年也随着下岗大潮,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把他扔给了年迈多病、耳朵也有些背的奶奶。起初还有书信和零星汇款,后来,音信渐渐稀疏,汇款也时断时续,最终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南方那片传说中充满机遇却也吞噬希望的土地上。奶奶整日唉声叹气,念叨着“没良心的”,浑浊的老眼里是对未来更深的忧虑。
家,对于刘栋来说,只是一个需要他每月盯着奶奶从皱巴巴的手帕里数出水电费、需要他扛着煤气罐爬上爬下、充斥着老人病气和唠叨的、冰冷而压抑的空间。他厌恶那里。
他也厌恶学校。教室里,老师照本宣科的讲解在他听来如同催眠曲,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古文,与他眼前这残酷而真实的世界毫无关联。成绩单上的红叉和老师的训斥,只能让他感到更多的烦躁和逆反。同学们要么埋头苦读,憧憬着渺茫的大学梦,要么和他一样,在迷茫中混日子,但至少他们大多有父母在身边,有一种他无法触及的、名为“正常”的生活。
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于是,街机厅成了他的避风港,街头成了他寻找存在感的战场。他沉迷于那些像素粗糙、充斥着拳脚与枪战的游戏,在虚拟的搏杀和通关的快感中,暂时忘却现实的无力。他留着略显凌长的头发,穿着磨破了边的牛仔裤和仿制的夹克,和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半大小子混在一起,在街头巷尾游荡,用故作凶狠的眼神和偶尔爆出的粗口,来伪装自己内心的空洞和自卑。
他用拳头在街头“打”出一点名气,谁多看了他一眼,或者言语间稍有冒犯,都可能引发他激烈的、不成比例的报复。那种拳头砸在□□上的实感,对方畏惧退缩的眼神,能让他短暂地感觉自己是个“人物”,而不是那个被父母遗忘、被学校抛弃、被邻居用“没爹妈管教”的怜悯或鄙夷目光看待的可怜虫。
张家出事那天,他正叼着烟,和两个同伴靠在巷子口的电线杆上,看着龙哥那伙人骂骂咧咧地离开,看着周厂长急匆匆地赶来,看着楼下围观的邻居们脸上那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神情。
“操,又是放印子钱的,真他妈黑。”一个同伴啐了一口唾沫。
“张建设他家那丫头,长得还挺标致,可惜了……”另一个眼神猥琐地瞥着张家窗户。
刘栋没说话,只是猛吸了一口烟,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他脑海里闪过张小梅的样子——那个总是低着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安静得像只小兔子的女孩。在学校里,他们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不良少年,她是沉默的好学生(至少曾经是)。他偶尔看到她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身影,心里会泛起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
此刻,听到同伴那带着亵渎意味的议论,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和愤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灼痕。
几天后,他在放学的路上,亲眼看到了张小梅被龙哥手下那两个混混堵在校门口羞辱的一幕。他看到她那瞬间煞白的小脸,看到她眼眶里强忍着的泪水,看到她在那污言秽语和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中,像一只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幼兽,最终崩溃地狂奔离去。
那一刻,刘栋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愤怒、同情,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他几乎要冲过去,对着那两个混混挥出拳头。
但他最终没有动。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想起了龙哥那伙人的凶狠,想起了自己那对远在天边、不知所踪的父母,想起了家里等他回去交电费的奶奶,想起了自己这看似凶狠、实则不堪一击的“街头地位”……一种熟悉的、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英雄主义火苗。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小梅消失在街角,看着那两个混混得意洋洋地离开,看着周围的人群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散去。
他站在原地,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拳头,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能保护谁呢?
迷茫,像浓雾一样,再次将他紧紧包裹。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街机厅的喧嚣似乎失去了吸引力,街头斗殴带来的虚妄成就感也显得如此空洞。未来像一条弥漫着大雾、看不到尽头的路,而他,连第一步该迈向何方,都不知道。
大杂院门口那间用自家窗户改建的、只有几平米的小卖部,是这片灰败区域里最鲜活,也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店主吴姨,五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烫成方便面似的小卷,永远系着一条沾着油渍的围裙,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精明、热情与窥私欲的复杂表情。
她这小卖部,卖些烟酒糖果、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也兼着传电话、收发信件,自然就成了整个筒子楼,乃至附近几条街巷的信息集散中心。谁家夫妻吵架,谁家孩子考学,谁家老人住院,谁家男人在外面有了相好……几乎没有吴姨不知道的,也没有她那张嘴传不出去的。她习惯于在传递这些消息时,加上自己的一番点评和感慨,时而显得古道热肠,时而又透着一股子市侩的刻薄。
张建设家的事,自然是近来小卖部门口最热门的话题。吴姨一边给打酱油的老顾客舀着勺子,一边对着围拢过来的几个闲散妇人和老人,拍着大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天晚上的“惨状”: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啊!那门被踹得,砰砰响!我在屋里听着都心慌!后来就听见暖水瓶‘嘭’一声!吓死个人!”
“桂兰那哭声,哎呦喂,听着都揪心!好好的一个人,被逼成什么样了!”
“要我说啊,桂兰也是真糊涂!再难,那印子钱是能碰的吗?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债!你看看,现在惹火烧身了吧?”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惋惜,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知了劲爆消息的兴奋。
她一边说着同情的话,一边手下不停,用一块油腻的抹布,反复擦拭着玻璃柜台下那几盒落了些灰尘的火腿肠和鱼罐头,仿佛这样就能让它们显得更金贵些。
“唉,也是可怜。”一个老太太抹着眼泪,“建设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一家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旁边一个颧骨很高的瘦女人撇撇嘴,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她是吴姨的常客,也是楼里有名的长舌妇,“当初我就说,李桂兰那病歪歪的样子,就不该硬撑着,早点跟建设去南方,说不定就没这些事了!非要守着那点面子,现在好了吧?面子里子都没了!”
吴姨听着,没附和,也没反驳,只是叹了口气,但那叹气声里,听不出多少真诚的悲伤。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趁着中午没什么人,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柜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边缘卷角、封皮油腻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把掉了漆的木头算盘。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街坊邻里赊欠的账目:张三,酱油一瓶,盐两袋;李四,香烟一包,火柴两盒……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长期触摸钱币和商品形成的油滑,在算盘珠子上飞快地拨弄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算珠碰撞的声音,象是在为她内心的盘算打着节拍。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面写着:“张建设家,李桂兰,赊:散装白酒半斤,止痛片一包,劣质卫生纸一卷。”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数字,虽然不大,但在吴姨心里,却随着张家出事,变得有些沉甸甸起来。
她停下拨算盘的手,眉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声音不大,却透着精明人的权衡:
“唉,桂兰这……眼看是更难了。建设回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账本上那个名字,“这钱……虽说不多,可也是钱啊。我这小本生意,也难做……”
她想起张家门口那狰狞的红漆,想起龙哥那伙人的凶悍,心里一阵发怵。这钱,还能要回来吗?要是去要,会不会惹上麻烦?龙哥那些人会不会觉得她是在跟他们抢食?
可不要?难道这钱就打了水漂?她想起李桂兰以前来买东西,虽然穷,但每次赊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有钱了总会第一时间来还上,是个老实人。可现在……老实人也被逼上绝路了。
“算了算了,”她最终象是下定了决心,合上账本,又象是安慰自己般说道,“再等等看吧,等建设安顿下来再说。现在去要,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我吴桂香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然而,那本合上的账本,并没有被放回抽屉最深处,而是就放在柜台下面触手可及的地方。她那颗属于小生意人的、时刻计算着得失的心,并没有真正放下。同情的叹息是真的,但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和那悬而未决、随时可能被再次提起的欠账,才是她面对这个艰难时世最真实的底色。在这生存大于一切的年头,一点微薄的善良,往往也需要在利弊的天平上,反复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