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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白色的床单,苍白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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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设一路狂奔,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带着南方工地留下的隐痛和此刻极致的恐惧。人民医院那栋灰白色的、墙体有些剥落的主楼,在他眼中如同巨大的墓碑,森然矗立。他冲进充斥着消毒水、药品和隐隐排泄物气味的大厅,无视挂号窗口前蜿蜒的长队和人们的抱怨,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嘶哑地喊着:“李桂兰!我找李桂兰!急诊!她在哪儿?!”
一个被拦住的小护士,皱着眉打量着他这一身泥污、满脸疯狂的样子,不耐烦地指了指走廊尽头:“急诊观察室三床!别大声喧哗!”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观察室门口,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股更浓烈的药味和某种伤口散发的、淡淡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观察室里拥挤不堪,摆放着六七张病床,用浅蓝色的、有些发污的布帘勉强隔开。呻吟声、咳嗽声、家属的低语声、医疗器械的滴答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闷热而污浊,窗台上积着灰,墙角有未拖干净的污渍。
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靠窗那张病床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李桂兰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医院那种浆洗得发硬、却依旧隐约透着黄色污渍的白色床单。她的脸色,比那床单还要苍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灰败的颜色,象是被抽干了所有血液。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嘴唇干裂脱皮,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缠着一圈刺眼的白色纱布,边缘隐隐渗出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一只枯瘦的手露在外面,手腕上打着点滴,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冰冷地输入她青筋凸起的血管。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床沿,手指微微蜷曲着。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病房里任何一丝微弱的气流吹灭。
张建设僵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张着嘴,喉咙里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这个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女人,真的是他那虽然体弱但眼神总是带着韧劲的妻子吗?真的是那个在他南下前,还强撑着笑容为他整理行装的桂兰吗?
短短几个月,生活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那帮畜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象是踩在刀尖上一样,挪到病床前。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耗尽他毕生的力气。
他似乎终于惊动了她。
李桂兰长长的、如同蝶翼般脆弱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布满了血丝,象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
当她看清站在床前、风尘仆仆、满脸悲怆与不可置信的丈夫时,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汹涌的泪水。泪水迅速蓄满眼眶,顺着她深陷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边花白的发丝和枕头。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喊他的名字,想倾诉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可是,最终,只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极其微弱、破碎的、如同气流摩擦般的“嗬……嗬……”声。她失语了。极致的惊吓、屈辱和身体的创伤,夺走了她最后一点发出声音的能力。
那无声的哭泣,那无法言说的痛苦,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撕心裂肺,像一把钝刀,在张建设的心上来回切割。他看着她,看着那苍白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看着那被纱布包裹的伤口,看着这拥挤、压抑、充满病痛和绝望的病房,感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彻底地、残酷地撕碎了。
张建设在病床前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李桂兰因为极度虚弱和情绪激动,再次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只有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证明她的痛苦并未停止。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极其轻柔地擦去妻子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那冰冷的皮肤触感,让他指尖都在发颤。
他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必须知道桂兰到底怎么样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悲伤中抽离,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护士站。
护士站里,几个护士正在忙碌,或低头写着什么,或清点药品,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香皂混合的味道。
“请问……李桂兰,靠窗三床的……她情况怎么样?”张建设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一个年轻的护士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他是刚才那个失魂落魄冲进来的男人,语气平淡地公事公办:“具体情况你得问主治医生。刘医生现在应该在办公室。”她随手往走廊另一头指了指,便不再理他,继续忙自己的事。
张建设按照指引,找到了那间门上贴着“刘医生”名牌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进。”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病历和书籍。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脸色有些憔悴的男医生正伏案写着什么。他抬起头,看到张建设,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满面风霜、衣着破旧的病人家属早已司空见惯。
“你是李桂兰的家属?”刘医生放下笔,语气还算平和,但透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他每天要面对太多这样的家庭,太多的不幸,早已磨钝了最初的同情。
“是,我是她丈夫,张建设。”张建设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微微弓着腰,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医生,我爱人她……她到底怎么样了?头上的伤严重吗?她怎么……怎么说不出话了?”
刘医生拿起一份病历,翻看着,语速较快,带着职业性的清晰和冷静,却也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病人送进来的时候,情况比较危急。头部受到外力击打,造成头皮裂伤,中度脑震荡。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张建设瞬间惨白的脸,继续道,“根据检查和家属提供的病史,她本身就有严重的肺结核,一直没有得到规范治疗,身体极度虚弱。这次头部受伤,加上受到极度的惊吓和强烈的精神刺激……”
他合上病历,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建设,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严肃,甚至隐含着一丝责备:
“导致了突发性感官失语,并伴有应激性精神障碍。简单说,就是暂时性耳聋,说不出话,精神上也受到了很大创伤。身上的软组织挫伤倒是不算太重,但需要静养,绝对不能再受刺激。”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张建设的心上。脑震荡……失语……耳聋……精神创伤……这些陌生的、可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妻子在地狱里走了一遭的惨状。
“那……那能治好吗?什么时候能好?”张建设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脑震荡和皮外伤需要时间恢复。失语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刘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没有太多波澜,“这个不好说,要看她自身的恢复能力,也需要心理疏导,但我们现在医院没有这个条件。最重要的是静养,加强营养,把身体底子打好,肺结核也必须系统治疗了,再拖下去会出大问题。”
他看了一眼张建设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泥点的旧工装,以及脸上那被生活重压刻下的深深沟壑,语气缓和了些,但说出的内容却更加残酷:
“你是她丈夫?怎么才来?她这身体,早就该好好治了!现在弄成这样……住院观察几天,稳定了可以先出院,但后续的治疗,肺结核的药,营养神经的药,还有头上的伤定期换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张建设茫然地看着医生。他刚从南方那个泥潭里爬出来,兜里只有被克扣后所剩无几的路费,面对的是一个破碎的家、受重伤失语的妻子、受惊吓的女儿,以及一笔他尚不清楚具体数目、但足以逼死人的高利贷。他拿什么做准备?
医生的话,像最后的判决,不仅宣判了李桂兰的病情,也几乎宣判了这个家庭未来的死刑。那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此刻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