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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破碎的家门 ...

  •   张建设扶着那面残留着刺眼红漆、冰冷粗糙的墙壁,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那扇虚掩的、布满凹痕和裂纹的门,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勇气和侥幸。邻居们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已全然顾不上了。
      他伸出颤抖得不像话的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几乎要散架的门。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濒死的呻吟,从门轴处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中药的苦涩、某种类似血腥气的铁锈味、以及被打砸后扬起的灰尘和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屋内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这……这还是他的家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原本虽然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屋子,此刻如同被一场微型风暴席卷过。那张用了十几年的、边缘已经磨圆的木头饭桌被掀翻在地,一条桌腿从中断裂,像一根被折断的骨头,白森森的木茬裸露着。几把凳子东倒西歪,其中一把的靠背已经碎裂。
      地上,到处都是暖水瓶爆炸后留下的银色玻璃内胆碎片,细碎、锋利,在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滩已经干涸发暗、呈现出可疑深褐色的水渍黏糊糊地凝在水泥地上,旁边散落着被踩烂的白菜叶和几个摔碎的粗瓷碗的碎片。
      墙壁上,原本贴着几张张小梅的奖状和一张泛黄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状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道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参差不齐的残破纸边,像被撕裂的皮肤。墙角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铁皮暖壶壳,被踹得凹陷进去,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个被遗弃的、扭曲的骷髅。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靠近里屋门口的地面上。
      那里,有一小滩已经干涸凝固的、暗红色的印记。那颜色,比门外墙上泼洒的油漆更深,更沉,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的质感。是血吗?是谁的血?桂兰的?还是……小梅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时这里是怎样一番景象:凶狠的推搡,绝望的哭喊,暖水瓶炸裂的巨响,身体撞击家具的闷响,以及……可能出现的、飞溅的鲜血!
      “嗬……嗬……”张建设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张着嘴,却感觉吸不进一丝空气。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玻璃碎片,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家。这就是他日夜兼程、归心似箭想要回来的家?
      这就是他曾经用劳模奖金买了第一台收音机,和桂兰一起听着《甜蜜蜜》的家?
      这就是小梅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墙上贴满她稚嫩画作的家?
      现在,只剩下破碎、狼藉、冰冷,和那一小滩刺目的、仿佛凝固了所有绝望与暴力的暗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曾操纵精密车床、也曾搬动沉重水泥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滩暗红色的印记,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抬起头,环顾这片废墟,眼神空洞,没有焦点。脸上纵横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早已失控的泪水。帆布包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玻璃碴上,他也毫无反应。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眼前碎裂成了千万片,和地上的玻璃碴一样,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张建设僵立在满目疮痍的屋子中央,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雕,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而无望地撞击着肋骨。破碎的家门,狼藉的地面,那滩刺目的暗红……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尖叫、放大,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桂兰呢?小梅呢?!她们人在哪里?!是生是死?!
      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他猛地转身,猩红着双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想要冲出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去疯狂地寻找他的妻女。
      就在这时,对面那扇一直虚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开大了一些。邻居王婶那张胖胖的、总是带着点市侩精明的脸,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紧张和“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探了出来。她先是警惕地、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那帮凶神恶煞的人不在附近,然后才压低了声音,朝着失魂落魄的张建设急切地招了招手。
      “建设!建设!你可算回来了……快,过来!”她的声音象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生怕被人听见的紧张。
      张建设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扑到王婶家门口。他抓住王婶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对方龇了龇牙,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王婶!桂兰呢?小梅呢?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婶被他抓得生疼,用力挣了挣,却没挣脱,只好任由他抓着,脸上露出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复杂表情。她叹了口气,那叹息又重又长,充满了生活磨砺下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家可能被牵连的担忧。
      “唉!作孽啊!”她拍了一下大腿,语速飞快,象是要尽快撇清什么,“桂兰她……她也是没办法了,病的那么重,小梅又要上学,你那点钱……唉!她也是昏了头,去借了‘基金会’的钱……就是龙哥他们那伙人!”
      “龙哥?”张建设茫然地重复,他在南方只听说过包工头的盘剥,对家乡这种新生的、带着血腥味的“行当”一无所知。
      “就是放印子钱的!吃人不吐骨头啊!”王婶的脸上露出清晰的恐惧,又下意识地往外瞟了一眼,“那帮人,三天两头来闹!砸东西,泼油漆,什么缺德事都干!前天……前天闹得最凶,把桂兰……把桂兰都给打了!头都打破了,流了好多血……”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张建设的心脏!打了!头破了!那滩暗红色的……果然是血!是桂兰的血!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王婶赶紧扶住他,继续飞快地说道:“后来……后来还是我们几个老邻居看不过去,帮忙叫了救护车,把人送到人民医院去了……小梅那孩子,吓坏了,当时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我看她一个人在家怕得不行,就……就先让她在我家待着了……”
      人民医院!小梅在王婶家!
      这两个信息像两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张建设眼前浓重的黑暗。他猛地松开王婶,转身就要往外冲。
      “建设!建设!”王婶在他身后又急急地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提醒,也带着一丝自保的疏远,“你……你快去医院看看吧!桂兰的情况……不太好。小梅在我这儿你放心,但是……但是那帮人说不定还会来,你……你自己也小心点!”
      这最后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张建设刚刚燃起的一点急切上。他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王婶一眼。王婶的眼神躲闪着,里面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麻烦别沾上我”的明确界限。
      张建设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出楼道,冲向外面冰冷而陌生的街道,朝着人民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是王婶又一次沉重的、意味复杂的叹息,以及那扇被轻轻关上的、代表着隔阂与自保的房门。邻居的叹息,如同一曲冰冷的背景音,陪着他奔向那未知的、注定更加残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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