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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女儿的哭诉 ...

  •   张建设浑浑噩噩地走出医生办公室,刘医生那句“要有心理准备”和冰冷的病情诊断,像无数根冰锥扎在他脑子里,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那片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观察区。还没走到妻子的病床前,一个瘦小的身影就从旁边一张空着的病床后面猛地扑了出来,像一颗小炮弹,狠狠撞进他的怀里。是张小梅。她一直被王婶暂时安置在观察室角落,守着昏迷的母亲,恐惧和不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幼小的心灵。此刻看到父亲,这个家里唯一的、能够依靠的支柱终于出现,所有强装出来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爸爸!”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里饱含的恐惧、委屈和后怕,让闻者心碎。她死死抱住张建设的腰,把满是泪痕的小脸深深埋进父亲那件沾着旅途风尘和汗味的、粗糙的工装里,仿佛要将自己揉进父亲的身体里寻求庇护。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张建设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是用尽全力的拥抱撞得后退了半步,他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住女儿,那瘦骨嶙峋的触感让他心痛如绞。
      “小梅……小梅别怕,爸爸回来了,爸爸在……”他笨拙地拍着女儿单薄的脊背,声音沙哑地安慰着,自己的眼眶却也迅速湿润。
      张小梅抬起头,泪眼婆娑,小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无法掩饰的惊惧。她死死抓着父亲的衣服前襟,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抽噎:
      “爸爸!他们……他们好多人!好凶!他们砸我们家的门!用红色的油漆……泼在墙上,写了好可怕的字!”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刺目的猩红,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他们闯进家里,乱砸东西!把妈妈给你买的暖水瓶……砸碎了!开水……开水溅得到处都是……”她哽咽着,呼吸急促,“他们……他们还推妈妈!打妈妈!妈妈摔倒了,头……头磕在桌子角上,流了好多……好多血!”她伸出一只小手,颤抖地指向病床上昏迷的李桂兰额头的纱布,仿佛那恐怖的场景就在眼前重演。
      “我害怕……我想去帮妈妈,可是他们好凶……那个戴金链子的……他瞪着我……”张小梅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屈辱,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们……他们还跑到学校门口找我!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妈妈欠钱不还……同学们都看着我……都躲着我……”
      她终于把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最难以启齿的羞辱也喊了出来,这对于一个正值敏感年龄的女孩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爸爸!我害怕!他们会把妈妈打死吗?他们会把我们也抓走吗?我们怎么办啊爸爸……”
      女儿的每一句哭诉,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建设的心上。他听着那些具体而残忍的细节,想象着妻女在家中、在校门口所遭受的暴力和屈辱,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冲天怒火和锥心之痛的狂暴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的身体因愤怒和愧疚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抱住女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紧得让张小梅都有些喘不过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双曾经在车床前稳定操作、在工地上默默承受苦难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喷射出近乎实质的仇恨与毁灭的火焰。
      他恨!恨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恨这个逼得人走投无路的世界!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远离!在最该保护家人的时候,他却不在她们身边,让她们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他紧紧抱着怀中哭泣不止、恐惧未消的女儿,像一头受伤的、濒临疯狂的雄狮,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呜咽。这哭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闷雷般滚动,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加绝望。女儿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胸膛,也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
      张建设抱着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女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女儿的每一句哭诉切割成碎片,又被怒火烧成灰烬。他沉浸在无边的愤怒、愧疚和绝望中,甚至没有注意到观察室门口光线一暗,几个人影堵住了那本就狭窄的入口。
      一股与医院消毒水格格不入的、浓烈的烟味和汗味先飘了进来。随即,一个带着戏谑和冰冷嘲讽的、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原本的低泣和呻吟:
      “哟,姓张的,回来了?动作挺快嘛。”
      这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张建设。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门口。
      龙哥依旧戴着那根晃眼的金链子,嘴里叼着烟,脸上挂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笑容。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皮夹克和寸头,像两尊煞神,双手抱胸,目光倨傲地扫视着病房内的一切,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他们的出现,让原本就压抑的观察室温度骤降。
      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瞬间噤若寒蝉。原本还有的低声交谈和呻吟戛然而止。有人惊恐地低下头,假装睡觉;有人慌忙拉上了自己床位的隔帘,生怕被波及;一个正在给老人喂饭的中年妇女,手一抖,勺子磕在碗边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恐惧,所有人都象是被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龙哥对这一切效果很满意。他旁若无人地踱步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张建设紧绷的神经上。他径直走到李桂兰的病床前,目光扫过她苍白昏迷的脸和额头的纱布,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弧度。
      然后,他转向浑身僵硬、抱着女儿如同石化般的张建设,从皮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抖开,正是那份按着红手印的借款合同和后续的欠条。
      “看见没?白纸黑字,红手印。”他用手指弹了弹那张纸,发出“噗噗”的轻响,“你老婆这医药费,看起来花了不少啊?”
      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张建设,语气“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没关系。看在你们家这么‘困难’的份上,龙哥我大发慈悲。你这医药费、营养费……就算你凑个整,一千块吧。这笔钱,可以算在利息里。”
      可以算在利息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张建设的心脏,并且残忍地搅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抱住女儿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可闻。
      他死死地盯着龙哥那张带着狞笑的脸,盯着他身后那两个打手挑衅的眼神,一股想要扑上去撕碎他们的狂暴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
      可是……他能吗?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再也经不起任何惊吓的妻子,感受着怀里女儿那恐惧到极致的、小小的、颤抖的身体。他如果动手,后果是什么?龙哥这伙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躺在病床上的桂兰怎么办?吓坏了的小梅怎么办?
      冲动被更深的无力感和现实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无法挣脱。他像一尊即将爆裂却又被强行封印的火山,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额头上、脖子上的青筋狰狞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龙哥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和残忍。他仿佛很享受这种将人踩在脚下、肆意玩弄的感觉。他把欠条慢条斯理地折好,重新塞回口袋,拍了拍。
      “好好照顾你老婆。”他语气“恳切”,却字字如刀,“毕竟,人要是没了,我这债……找谁要去?早点凑够钱,大家都省心。”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观察室,那嚣张的背影和刺耳的皮鞋声,久久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也烙印在张建设血淋淋的心上。
      同病房的人,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却依旧没人敢大声说话,只有一道道或同情、或恐惧、或麻木的目光,悄悄地投向那个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立在病床前的男人,和他怀里那个依旧在无声颤抖的小女孩。耻辱。这是赤裸裸的、踩在伤口上撒盐的耻辱!而这耻辱,他只能生生咽下,连同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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