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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火车上的四十八小时 ...

  •   张建设用几乎是被克扣和施舍般结算来的微薄工钱,买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通往北方的绿皮火车硬座票。不是卧铺,甚至不是靠窗的座位,而是挤在三人座最外面、紧挨着冰冷车厢连接处和污秽不堪的厕所的那个位置。
      车厢里,活像一个人肉罐头。汗味、脚臭味、劣质泡面和熟食混合的油腻气味、婴儿的奶腥味、还有厕所门开关间溢出的刺鼻氨气味,层层叠叠地交织、发酵,在温暖(或者说闷热)的车厢里酝酿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空气。每呼吸一口,都感觉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无数微小的、污浊的颗粒。座位上、过道里,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各种方言的喧哗、小孩的哭闹、收音机里嘶哑的歌声,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噪音海洋。
      张建设蜷缩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他不敢合眼,一闭上眼,就是李桂兰那半句带着哭腔的“家里出事了,快……”,后面跟着的,是无数种可怕的想象:是小梅病了?是桂兰病情加重咳血了?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阵阵发慌。窗外飞驰而过的、逐渐从南方的葱郁变为北方萧瑟的风景,在他眼中只是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孩子不停地哭闹,女人不耐烦地呵斥着,嘴里嘟囔着“讨债鬼”。对面,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跟邻座吹嘘着自己这趟南下做了笔多大的生意,眼神里满是精明和算计。他看到张建设一身灰土、满脸憔悴的样子,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带着一丝优越感,把放在小桌板上的烧鸡和白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喂,老师傅,挤一挤,让我放个脚。”一个提着巨大蛇皮袋的壮汉,粗鲁地用袋子撞了撞张建设的腿,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到了他脚边本就狭小的空间里。
      张建设默默地、几乎是顺从地把脚又往里缩了缩,没有吭声。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过去,没人在意你的焦虑,每个人都象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着的泥沙,在拥挤和浑浊中挣扎着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夜晚降临,车厢里的灯昏暗下来。各种声音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和梦呓。寒冷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身体。张建设又冷又饿,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他拿出临走前工棚里一个老工友塞给他的、已经冷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就着军用水壶里冰凉的白水,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着。那冰冷的馒头渣划过喉咙,象是沙砾。
      他听着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单调而重复的“哐当、哐当”声,那声音仿佛在不停地追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他望着车窗外漆黑一片的、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灯火的旷野,感觉自己正被这钢铁巨兽拖拽着,奔向一个未知的、却注定充满风暴和灾难的终点。
      他想起离家前,桂兰虽然身体不好,但眼神里还有光,小梅聪明懂事,成绩优异。想起自己离开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在南方挣到钱,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他不仅没能带回希望,反而连她们最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一种深沉的、如同这夜色般浓重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四十八个小时,他就这样在极度的焦虑、身体的疲惫、恶劣的环境和周围人群的冷漠势利中,硬生生地熬了过来。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北春站快要到了”的通知时,他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不顾浑身酸痛和麻木的双腿,挤过横七竖八睡在过道里的人群,像一头终于嗅到巢穴气息却恐惧于其中变故的野兽,死死地盯着窗外那片逐渐清晰、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轮廓。
      火车嘶鸣着,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缓缓驶入北春站。张建设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厢的人,冰冷的、熟悉的北方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却带着一股陌生的、呛人的煤烟与灰尘混合的味道。站台依旧嘈杂,人流汹涌,但那些面孔似乎都蒙着一层灰败的焦虑,少了记忆中那份国营大厂鼎盛时期工人特有的、带着点优越感的从容。
      他背着那个磨破了边的帆布包,脚步匆匆地穿过熟悉而又陌生的站前广场。广场周围,多了不少行色匆匆的小贩和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急切的、讨生活的狼狈。巨大的广告牌上,不再是振奋人心的生产口号,而是花花绿绿的化妆品和白酒广告,模特的笑容虚假而刺眼。几栋正在兴建的高楼骨架,像巨大的怪物,盘踞在城市边缘,与低矮破旧的工人住宅区形成尖锐的对比。
      他没有心思多看,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几乎是跑着挤上了那趟通往他家方向的、破旧不堪的老式公共汽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他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身体随着颠簸的车厢摇晃,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街道似乎比以前更脏乱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冻结成冰,混合着垃圾,堆积在路边。不少熟悉的国营店铺关了门,卷帘门上贴着“出租”“转让”的字条,如同讣告。只有一些新开的、装修俗气的私人小店和录像厅,闪烁着廉价的霓虹,透着一股畸形的活力。
      越靠近家,他的心跳得越快。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因为熟悉的景物而变得更加具体、沉重。
      终于,公共汽车在一个熟悉的、满是油污的站牌前“嘎吱”一声停下。他跳下车,几乎是奔跑着冲进那条通往他家筒子楼的、狭窄而堆满杂物的巷子。
      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墙壁上孩子们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墙角冻住的垃圾堆,空气中弥漫的煤烟和白菜炖粉条的味道,一切都似乎和离开时一样。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种类似油漆稀释剂的刺鼻气味。
      他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楼下,竟然三三两两地围了一些人。都是些老街坊,有的抱着胳膊,有的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同情,但更多是事不关己的看客神情,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他家那个单元门洞的方向。
      看到他急匆匆地跑来,那些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极了,有怜悯,有叹息,有“终于回来了”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兴奋。王婶那张胖脸从人堆里探出来,看到他,象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身子缩了回去。
      这反常的寂静,这聚集的人群,这异样的目光,像一盆冰水,从张建设的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逆流,冲向头顶,让他一阵眩晕。
      他不再看那些邻居,用一种近乎恐怖的力气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冲向那个他日夜思念、此刻却让他恐惧到极点的家门。
      越靠近,那股刺鼻的油漆味越发清晰。当他终于站在自家门前时,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了他的眼球上,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心理准备——
      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旧木门,此刻虚掩着,门板上赫然留着几个清晰的、被重物撞击甚至可能是脚踹留下的凹痕和裂纹!门锁的位置,金属部件扭曲变形,显然是被暴力破坏过!而在门板和旁边的墙壁上,虽然被人试图清洗过,却依旧残留着大片大片无法完全抹去的、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刺目的油漆污渍!那些污渍泼洒得毫无章法,充满了恶意和暴力,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烙在这个曾经代表着“家”的安宁入口。
      家?眼前这扇破碎的、被污秽标记的门,后面还是他的家吗?张建设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扶着冰冷的、满是污渍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倒。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地擂动。
      桂兰!小梅!她们在里面吗?她们怎么样了?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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