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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最后的电话 ...

  •   龙哥留下的“三天期限”,像三道催命符,刻在李桂兰的骨头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早已借遍。亲戚朋友起初还敷衍几句,后来见到她都像躲瘟疫,电话打到娘家,嫂子接起来,不等她开口就阴阳怪气:“哎呦,桂兰啊,又是钱的事儿?我们家这月房贷都还不上了,你哥正发愁呢!要不,你再问问别人?” 随即便是毫不留情的挂断声。
      邻居们更是避之不及。楼道里遇见,要么迅速低头侧身而过,要么干脆“砰”地一声关上门,那声响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格外刺耳。王婶那尖锐的嗓音,隔着墙壁都能隐隐传来:“……自己作死借印子钱,还想拖累别人?谁沾上谁倒霉!” 每一句风凉话,都像鞭子抽在李桂兰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走投无路。真正的走投无路。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远在南方的张建设。尽管知道他艰难,尽管上次通话时他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听筒,但李桂兰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只能拼命去抓这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已千疮百孔。
      第三天下午,期限的最后几个小时内。李桂兰把吓得不敢出声、一直蜷缩在床角的张小梅反锁在家里,自己揣着家里最后几块钱,踉踉跄跄地跑到几条街外的邮局。那里有可以打长途的电话间。
      邮局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她排了很长的队,终于轮到一个用玻璃隔开的小电话间。玻璃上满是油腻的指纹,电话机老旧,听筒散发着一股混杂的汗味和消毒水味。她颤抖着手,一遍遍回忆着张建设上次来信时,附上的那个模糊的工地传达室号码。
      投币,拨号。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她紧紧握着听筒,指关节攥得发白,心里疯狂地祈祷着:“接电话,求求你,接电话……”
      终于,电话被接起了,传来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男声:“喂!找谁啊!”背景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和杂乱的叫喊声。
      “师……师傅,麻烦您,我找张建设!北春来的电话!”李桂兰几乎是喊着说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嘶哑变形。
      “张建设?”那边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随即更加不耐烦地吼道,“干活呢!没空!等下班再打来!”
      “不行啊师傅!求求您!家里出大事了!急事!您就叫他一下,一分钟,就一分钟!”李桂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哀求,身体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前倾,几乎要撞到冰冷的玻璃隔板上。
      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被她话语里的绝望触动,或者是单纯嫌她烦。终于,她听到那边远远地、模糊地喊了一声:“张建设!电话!北春!快点!”
      等待的几十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桂兰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终于,一个熟悉而疲惫、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贴近了听筒,是张建设!“桂兰?咋了?我这边正忙……”
      听到丈夫声音的这一刻,李桂兰所有伪装的坚强彻底瓦解,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委屈、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崩溃的哭音,只来得及喊出那句在她心里重复了千万遍的话:
      “建设!家里出事了,快……”
      “快”字后面的“回来”或者“寄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听筒里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拉扯和斥责声:“妈的!磨蹭什么!工期赶不上你负责啊!快点!” 紧接着,是张建设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我……”,电话便被“啪”地一声重重挂断!
      “嘟——嘟——嘟——嘟——”冰冷的、规律的忙音,像一把钝刀,瞬间切断了所有联系,也切断了李桂兰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僵在原地,维持着握听筒的姿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脸上的泪水纵横交错,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听筒里那无情重复的忙音,在她听来,象是为她,为这个家,敲响的丧钟。
      邮局里嘈杂的人声、办理业务的问答声,此刻都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那冰冷的忙音,和她内心世界轰然倒塌的巨响。
      最终,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个变得无比沉重的听筒。金属听筒撞击在话机上的声音,轻微却清晰。她转过身,像个游魂一样,麻木地、一步一步地挪出电话间,挪出邮局。
      外面,北春傍晚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带着料峭的春寒。她站在街边,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玻璃。最后一个求救信号发射失败,她彻底被抛弃在了这绝望的孤岛上。
      她握着那枚退回的、带着她体温的硬币,瘫坐在邮局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只剩下无声的、彻底的绝望,在她瘦削的肩头凝固成一座冰冷的雕像。路过的行人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一瞥,无人知晓,这个坐在台阶上的女人,刚刚被命运掐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南方的工地,永远浸泡在一种黏腻的喧嚣里。搅拌机的轰鸣、钢筋与水泥的碰撞、工头用夹杂着脏话的方言声嘶力竭的吆喝,还有空气中永远弥漫的尘土、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共同构成了一幅庞大而冰冷的工业画卷。张建设正和几个工友抬着一根粗重的预制水泥板,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淌下,混着灰白的泥浆,在他结痂又裂开的皮肤上冲出道道沟壑。每迈出一步,脚上那双快要散架的解放鞋都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地里,发出“噗嗤”的声响。
      就在这时,工地那个歪歪扭扭、用木棍支着的传达室窗口,探出管理员老刘油光满面的脑袋,他扯着嗓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懒散腔调喊道:“张建设!北春长途!快点!磨磨蹭蹭的!”
      “北春”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张建设。他肩膀一沉,差点让水泥板脱手,旁边的工友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他顾不得道歉,扔下肩上的木杠,也顾不上拍打满身的灰土,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传达室。
      电话听筒油腻腻的,贴在耳朵上很不舒服。他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妻子李桂兰那熟悉却又陌生到让他心惊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的哭腔,像一根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
      “建设!家里出事了,快……”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粗暴的拉扯声、模糊的斥骂,以及最后那一声决绝的、冰冷的挂断忙音。
      “桂兰!桂兰!!”张建设对着话筒嘶吼,回应他的只有“嘟—嘟—嘟—”的无情重复。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家里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是小梅?还是桂兰的病?那哭声里的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失魂落魄地放下电话,冲出传达室。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工地的喧嚣再次涌入耳膜,却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只剩下妻子那半句未说完的哭喊和绝望的尾音,在不断回响,放大。
      他找到正叼着烟、对着图纸指手画脚的四川籍工头,声音因为急切而发干发紧:“王头,我……我家里有急事,我得立刻回去一趟!”
      工头王老三抬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吐出一口浓烟,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搞啥子名堂嘛!没看到工期紧成啥样了?老板天天催命一样!现在走?不可能!等这期工程搞完再说!”
      “王头!真是急事!人命关天啊!”张建设急得眼睛都红了,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工头的胳膊,“我老婆刚才来电话,家里出大事了!我必须回去!”
      “你老婆来个电话就是人命关天?哪个家里没点屁事!”王老三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语气刻薄,“张建设,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想走就走,这半个月的工钱要不要了?告诉你,现在走了,一分钱没有!你自己掂量掂量!”
      工钱……张建设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他熬了无数个日夜,准备寄回去给桂兰买药、给小梅交学费的血汗钱!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工友也七嘴八舌地插话:
      “老张,忍忍吧,家里女人就是事多!”
      “就是,回去一趟车费都不少,工钱再扣了,图个啥?”
      “肯定是想骗你回去呗,这年头,女人在家……”
      那些冷漠、猜忌甚至带着猥琐意味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张建设的耳朵里。他看着工头那张写满算计和不耐烦的脸,看着工友们事不关己的麻木神情,再想到电话里妻子那绝望的哭喊,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恐惧和对家人极度的担忧,猛地冲垮了他一直以来谨小慎微的堤坝。
      他第一次,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额头青筋暴起,朝着工头,朝着那些冷漠的看客,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吼,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天塌了我也得回去!”吼声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工头王老三被他眼中那股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狠厉惊得后退了半步。
      张建设不再看任何人,他转身,像一头挣脱了缰绳的老马,冲向自己那位于工棚角落、散发着霉味的铺位,开始疯狂地、胡乱地将几件破旧的衣物塞进那个印着“北春市第一机械厂”的帆布包。
      工钱?他不要了!前途?他顾不上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热而清晰:回家!立刻!马上! 那个远在北方的、风雨飘摇的家,需要他。他必须回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那不祥的预感,已经化为实质的恐惧,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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