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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窗后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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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设的手指在那张五元纸币上摩挲了许久,纸币的边缘都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他能想象出女儿看到糖葫芦时惊喜的眼神,但更能想象妻子看到这“不必要的”开支时,那欲言又止、充满忧虑的神情。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松开那张五元钱,转而摸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递了过去,声音干涩:“来……来一串。”
老头接过硬币,熟练地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他。那冰凉的、带着硬壳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包装纸传到掌心。
他没有立刻离开,推着车,站在市场边缘,望着不远处那几栋熟悉的、同样破败的筒子楼。家的窗户就在其中一扇后面。此刻,那窗户后面,是否有女儿期盼的目光?是否有妻子忙碌的身影?她们是否已经听到了风声?
这三公里的路,他走了仿佛一个世纪。每一步,都象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全身。风雪依旧,前方的家,曾经是温暖的港湾,此刻却象是一个需要他去面对的、更加残酷的审判庭。他握紧了车把,那串糖葫芦在他手里,沉甸甸的,不再是甜蜜的慰藉,反而成了他无能和无力的、冰冷的证明。
筒子楼三楼的窗户后面,十岁的张小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紧紧贴着冰冷玻璃。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旧棉袄,在灰蒙蒙的窗景前显得格外刺目。鼻子在玻璃上压出一个扁平的白色印子,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氤氲开一小团模糊的雾,又迅速消散。
她看见爸爸了。
那个推着破旧自行车、在楼下雪地里徘徊的身影,是她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自行车利落地锁在楼道口,然后大步流星地上楼,沉重的工靴在楼梯上踏出坚实而令人安心的声响。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仿佛脚下不是积雪,而是粘稠的、无法挣脱的泥沼。雪花无声地落在他弓起的背上,落在他那件一年四季都穿着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几乎要将他塑成一尊雪人。
小梅的心揪紧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她稚嫩的心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拉拢着窗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窗帘是妈妈用厂里发的劳保毛巾拼凑的,粗糙的质感磨着她的掌心。
“看什么呢,梅子?”隔壁王婶的大嗓门隔着薄薄的墙壁传过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却又足以让这边听清的“关切”,“是不是你爸回来了?今儿个厂里可是宣布大事了!哎呦喂,这世道,真是说不准呐……” 声音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打探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像一只黏腻的手,试图扒开别人家的门缝。
小梅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她讨厌王婶这种语气。以前爸爸年年当劳模的时候,王婶总是满脸堆笑,变着法儿地夸她“有出息”,时不时塞给她几颗快化掉的水果糖。可现在,那声音里的味道变了,像放久了的剩菜,散发着一股酸腐气。
楼下的张建设终于动了。他不是去锁车,而是抬起手,用那双戴着磨破线劳保手套的手,反复地、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是在擦雪花吗?可那动作,分明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绝望。小梅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她看见爸爸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虽然隔得远,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丧和无力,却像冰冷的针,刺穿玻璃,直直扎进她的心里。
“听说机加车间那张建设,就那个老劳模,也下来了!” 楼道里,不知是哪家的女人在和另一个人搭话,声音尖锐,毫不避讳,“啧啧,劳模顶啥用?能当饭吃?以前多风光啊,现在不也得跟我们一样喝西北风?”
“可不是嘛!还以为他能有啥特殊待遇呢……”
那些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空气里,也抽在小梅稚嫩的认知上。她不太明白“下岗”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好事。从昨天开始,妈妈就心事重重,夜里,她听见父母房间里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交谈声,还有妈妈一声接一声沉重的叹息。今天早上,妈妈的眼睛是红肿的。
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窗帘微微晃动。小梅打了个寒噤,却依旧固执地守在窗边。她看见爸爸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她就在窗后站了多久。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每一秒都拉得漫长而煎熬。楼下偶尔有邻居经过,裹着厚厚的棉衣,行色匆匆,没有人停下来问爸爸一句,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碍路的障碍物。世情的冷漠,像这严冬的寒气,无孔不入。
终于,张建设象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推着车,慢吞吞地走向楼道口。那串用简陋油纸包着的、红艳艳的糖葫芦,在他手中无力地晃动着,与这沉重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小梅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迅速拉严了窗帘,将自己藏在那一方相对安全的、昏暗的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蹦出来。她不敢让爸爸知道她看见了,看见了他的脆弱,他的不堪。那种属于孩童的、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此刻的父亲,需要藏起他的伤口,哪怕是在最亲的人面前。
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却比以往沉重迟缓太多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象是踩在碎玻璃上,也踩在小梅的心尖上。她蜷缩在窗帘的阴影里,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夜,沉得象是泼洒开的浓墨。筒子楼里白日里的喧嚣与窃语,此刻终于被这沉重的黑暗与寂静吞噬、掩埋。只有北风,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楼道破损的窗户缝隙间,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象是一个冤魂在不停地叩打着每一扇单薄的门扉。
张家那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屋子里,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食物匮乏导致的、若有若无的胃酸气息,混杂着老旧家具散发出的霉味。唯一的亮光,来自墙角那张折叠饭桌上方,一盏低瓦数的、昏黄的白炽灯泡。光线勉强照亮桌案,却将周围的一切都推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李桂兰就蜷缩在这片昏黄的光晕下。
她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处露出里面灰败的棉絮。一台老掉牙的“蝴蝶牌”缝纫机,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占据着桌案的大部分位置。缝纫机的漆面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黄色的铁锈,踏板被她用布条层层缠绕,以掩盖那吱呀作响的噪音——尽管这努力在夜深人静时显得如此徒劳。
“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针以一种疲惫而执拗的节奏起落着,穿透一层层厚实、粗糙的劳动布布料。这声音细密、急促,不象是在缝制衣物,更象是在奋力扎穿着这沉重如铁的夜晚,扎穿着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承接的是附近一家小服装厂外包的活儿,给一批工装裤锁边、钉扣子。一条裤子完工,能挣八分钱。
她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眼眶深陷,周围是一圈浓重的青黑。手指因为长期与粗糙的布料和坚硬的顶针摩擦,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老茧,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腰背处传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像有无数根小针在不停地扎。她只能时不时地停下踩踏板的脚,用拳头死死抵住后腰,狠命地揉上几下,待到那阵尖锐的痛楚稍稍缓解,便又立刻俯下身,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哒哒”声。
“……装什么勤快,大半夜的,吵死人了!” 隔壁,王婶那饱含不满的抱怨声,如同预料中的那样,穿透薄薄的墙壁,瓮声瓮气地传了进来,带着被惊扰了好梦的怒气,“男人没本事,挣不来钱,女人再点灯熬油地挣这仨瓜俩枣,顶个屁用!”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李桂兰的耳膜。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踩踏板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但她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回应只会引来更多、更难听的闲话。她只是将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然后更加用力地踩下踏板,让那“哒哒”声变得更加密集、急促,仿佛要用这噪音筑起一道屏障,隔绝掉外界所有的恶意与伤害。
她知道,王婶的男人也在这次下岗的名单里。可这并没有换来丝毫同病相怜的温情,反而象是撕开了某种虚伪的面纱,让攀比和倾轧变得更加赤裸和残酷。以前王家偶尔还会端碗饺子过来串门,夸赞张建设有本事,是劳模。如今,那点虚假的亲热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墙壁后面更加冰冷的眼神。
里屋的门虚掩着。张建设侧身躺在冰冷的板床上,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象是已经睡熟。但那过于僵硬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极力压抑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却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妻子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象是扎在他的良心上;那单调而执拗的缝纫机声,比任何哭诉和抱怨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曾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光荣的劳动者,是能让妻女在邻居面前挺直腰板的劳模。可现在,那红色的劳模证书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却已经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分量。他甚至不敢起身,不敢去面对妻子那在昏黄灯光下更显憔悴的侧影,不敢去看她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强撑着不肯闭上的眼睛。
李桂兰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是因为做完,而是布料用完了。她疲惫地直起腰,发出一声细微的、仿佛骨头都要散架的呻吟。她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放着小梅睡前吃剩的那串糖葫芦。两颗红艳艳的山楂被小心地留了下来,糖壳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脆弱的光。
她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柔软,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轻轻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一个老人,走到女儿床边。
小梅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但借着微弱的光线,李桂兰清晰地看到,女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晶莹的泪珠。那泪珠像尖利的冰晶,刺痛了李桂兰的心。孩子什么都懂,她在用假装熟睡,来维持这个家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平静。
李桂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那滴泪水。触手一片冰凉。
她回到缝纫机前,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风还在刮,象是永无止境的哀歌。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必须去找更多的零活,必须把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个家,曾经由丈夫宽厚的肩膀和她的精打细算共同支撑,如今,所有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瘦弱的肩头,和这台老迈的、发出疲惫“哒哒”声的缝纫机上。
她重新坐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布料纤维味道的空气,再次踩动了踏板。
“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固执地在深夜里回响,不再仅仅是为了那八分钱一条的工装裤,更象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一种在命运碾压下,卑微却不肯熄灭的、属于生存本身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