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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姐妹的“好意” ...

  •   催缴单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影,贴在李桂兰的心上。她尝试着去找居委会,那个曾经充满革命标语、现在墙上只挂着几面褪色锦旗的办公室。接待她的妇女主任,一边打着毛线,一边用程序化的语气重复着“困难是暂时的”、“要理解国家的难处”,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让她填“特困家庭补助申请”,那表格复杂得让她眼花,而且“批下来也不知道啥时候,还得公示”。
      她又硬着头皮去了趟厂里的“留守办”。昔日热闹的办公楼如今冷清得像座鬼楼,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管理员在喝茶看报。听她说明来意,一个翘着二郎腿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李师傅,厂里现在连留守人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哪还有钱管这些?电业局、自来水公司又不是咱厂开的,我们说话不好使啊!”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不加掩饰。
      正当她山穷水尽,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和角落里那几个空药瓶发呆时,妹妹李桂香来了。
      李桂香比她小五岁,打扮得与这灰败的筒子楼格格不入。烫着时兴的小卷发,穿着一件看起来质量不错的仿呢子大衣,虽然颜色有些艳俗,但在这片灰暗中已算扎眼。她手里拎着一小兜看起来不太新鲜的苹果,一进门,那略显刺鼻的雪花膏香味就冲淡了屋里的药味。
      “姐,你这脸色咋这么差?”李桂香把苹果放在桌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从掉漆的家具看到李桂兰身上那件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毛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嫌弃。她自顾自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叹了口气:“唉,我也听说了,姐夫那边……唉,这男人靠不住,苦的就是咱女人。”
      李桂兰没接话,只是默默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杯子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
      李桂香端起杯子,没喝,又放下,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姐,我知道你难。小梅要上学,你这病也得治,哪哪不要钱?光靠死熬哪行?”她顿了顿,观察着李桂兰的表情,见她沉默,便继续道:“我认识一个人,搞‘民间互助基金会’的,可不是旧社会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啊!人家是正规帮忙,利息低,放款快,手续也简单。就是帮咱们这些临时有困难的人过渡一下。”
      “基金会?”李桂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她听说过这东西,街坊间传得很邪乎,好像跟旧社会的印子钱差不多。
      “哎呀,跟你想的不一样!”李桂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一下大腿,“现在国家都允许民间资本流动了!人家这是互助!比银行快多了,银行那门槛,咱够得着吗?你看对门老王家,上次他儿子结婚急用钱,就是从那儿借的,没几天就批下来了,现在不也好好的?”
      她看着姐姐将信将疑、却又被现实逼到墙角的神色,语气更加“恳切”:“姐,我是你亲妹子,还能坑你?就是看你现在太难了!先借点应应急,等姐夫寄钱回来,或者厂里有点啥说法,不就还上了吗?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总比被停水停电,让孩子跟着遭罪强吧?小梅眼看就要考学了……”
      她的话语像涂了蜜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李桂兰内心最脆弱、最焦虑的地方——女儿,以及眼前这过不去的坎。那句“亲妹子”更是带着血缘的绑架,削弱了李桂兰最后的防线。
      李桂兰看着妹妹那张因为涂抹了廉价化妆品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份过于热切的“好意”,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知道这可能是个火坑,但身后就是悬崖,她还有得选吗?妹妹话语里的那丝闪烁,被她自动归结为是对“新生事物”的不确定,而非欺骗。在绝境中,人总是愿意相信那根看似唯一的稻草。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极轻极轻地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那……利息,真像你说的……那么低?”
      几天后,李桂香带着李桂兰,七拐八绕地走进一条背街小巷。巷子深处,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旧门面房,门上只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模糊写着“便民服务”几个字。推开门,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混合着隔夜茶水发酵的酸馊气扑面而来,让李桂兰一阵反胃。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裸露的灯泡悬在头顶,投下昏黄的光晕。墙壁斑驳,糊着过时的挂历和几张看不清内容的纸张。一个褪了漆的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晃眼,正叼着烟,和旁边一个穿着皮夹克、膀大腰圆的年轻男人低声说着什么,发出粗嘎的笑声。见有人进来,秃顶男人抬起眼皮,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精明和冷漠。
      “龙哥,这就是我姐,李桂兰。”李桂香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语气带着明显的谄媚,“姐,这就是龙哥,基金会的经理。”
      龙哥没起身,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随意点了点桌前的木头凳子。李桂兰局促地坐下,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旧布包,指节发白。她能感觉到旁边那个皮夹克男人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想借多少?”龙哥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三……三千。”李桂兰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龙哥从抽屉里拿出一式两份的打印合同,纸张很薄,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看看,没问题就按手印。”他把合同推到李桂兰面前,又拿起桌上的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下,“月息十分,利随本清。借三千,一个月后还三千三。没问题吧?”
      “月息十分?”李桂兰猛地抬头,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和她妹妹说的“低利息”完全不是一回事!这利息高得吓人!
      李桂香在一旁赶紧插话,用力掐了一下李桂兰的胳膊,脸上带着强装的笑:“姐,龙哥这儿就是这规矩,应急嘛!快得很!你看外面银行,拖你几个月,利息是低点,可远水不解近渴啊!”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急于促成此事的焦躁。
      龙哥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借不借?不借别耽误工夫!后面还有人排队呢!”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眼神愈发冰冷。
      李桂兰头晕目眩。合同上的字像一群蠕动的蚂蚁,她根本看不清楚,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条款。她只看到那个刺眼的“月息十分”,只觉得龙哥那敲桌子的声音像锤子一样砸在她的神经上,只觉得妹妹在旁边不断使眼色掐她。她想到了家里即将被停掉的水电,想到了女儿可能因此无法温习功课,想到了自己咳得快断气却无钱买药的窘迫……
      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明知道眼前是稻草,也可能只是幻影,却只能拼命去抓。
      “我……我借……”她几乎是呜咽着说出这句话。龙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把印泥盒推到她面前。那印泥是鲜红色的,像刚凝固的血。
      李桂兰颤抖着伸出右手食指,那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和最近的虚弱,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倒刺。她看着那鲜红的印泥,仿佛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手抖得更厉害了。
      “快点!”旁边的皮夹克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李桂兰闭上眼,心一横,将手指狠狠摁进印泥里,然后,在那份她完全不明白意味着什么的合同乙方签名处,用力按了下去。一个清晰的、鲜红的指印,烙印在苍白的纸张上。像一道符咒,又像一道卖身的烙印。
      龙哥麻利地收起其中一份合同,从抽屉里数出三十张百元钞票,扔在桌上。“数数。规矩都写在合同里了,按时还钱,啥事没有。要是逾期……”他没说完,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把弹簧刀,“啪”地一声弹出雪亮的刀锋,又轻轻合上。那金属撞击声,让李桂兰和李桂香都浑身一颤。
      李桂兰用颤抖的手拿起那叠钞票,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炭一样烫手。她没有数,胡乱塞进布包里,拉着妹妹,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了那浓重的烟味和冰冷的视线。巷子外的天光有些刺眼,李桂兰却感觉眼前一阵发黑,那个鲜红的指印,在她脑海里不断放大,旋转,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得到了三千块钱,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却感觉自己把什么东西,也许是灵魂,也许是未来,永远地抵押给了那个昏暗的房间,和那个眼神冰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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