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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两条平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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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夜,是被机器强行剥夺了寂静的。东莞这家五金厂的生产线上,荧光灯发出嗡嗡的、令人烦躁的冷光,照着一张张麻木疲惫的脸。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刺鼻的气味、汗液的酸臭味,以及某种廉价胶水令人作呕的甜腻。巨大的冲压机以固定的、不容置疑的节奏起落,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每一次都震得人脚底发麻,仿佛连心脏都要被这机械的暴力从胸腔里锤打出来。
张建设刚刚结束了连续十二个小时的站立作业。他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肿胀酸痛,脚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和破旧的解放鞋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耳朵里依旧轰鸣着机器的余响,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工棚里,汗臭、脚臭和蚊香的味道混合成一种更具攻击性的浑浊气息。同棚的工友,有的累得瘫在铺位上像一滩烂泥,有的则围在一起,用粗俗下流的语言谈论着厂里哪个女工的身材,或是炫耀着自己昨天在昏暗录像厅里看到的港片枪战情节,笑声粗嘎而空洞。
他无法融入,也无法入睡。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破旧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从贴身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汗衫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摩挲得边缘起毛、甚至有些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李桂兰穿着干净的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里有光,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的朝气,旁边是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的小梅。那是很多年前,在厂里光荣榜前拍的。
“老张,又想老婆孩子了?”上铺的“泥鳅”探下头,嘴里叼着烟,戏谑地看着他,“省省吧!这鬼地方,能挣到钱寄回去就不错了!女人啊,在家独守空房这么久,谁知道……嘿嘿。”旁边几个工友发出心照不宣的、猥琐的低笑。
张建设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将照片攥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在这里,思念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可以被肆意嘲弄的弱点。他沉默地承受着这无形的刀子,将照片重新塞回口袋,仿佛将那点仅存的温情紧紧捂在胸口,抵御着周遭无边的冰冷与恶意。
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走到工棚外。南方的夜空,被工厂的排污和灯光染成一种暧昧的昏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他倚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点燃一支最便宜的、呛人的卷烟,烟雾辛辣地刺痛他的喉咙。他仰起头,目光试图穿透这污浊的、被工业化蹂躏的夜空,望向那理论上存在的北方。桂兰的咳嗽好点了吗?小梅有没有受冻挨饿?那笔高利贷……他不敢深想。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在这里像牲口一样劳作,透支着健康和尊严,却依旧填不满那个遥远的、名为“生活”的窟窿。
与此同时,在北春市那间冰冷彻骨的筒子楼里。
李桂兰同样无法入睡。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就在布帘之后,但她胸腔里那只名为咳嗽的野兽,以及比咳嗽更磨人的、对未来的恐惧,让她清醒得像悬在冰窟里。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偶尔传来野狗凄厉的吠叫,或是醉汉含糊不清的咒骂。隔壁那对夫妻似乎又在为钱争吵,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粗暴的砸东西声,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墙壁,象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令人绝望的伴奏。
她悄悄起身,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枕头下那支冰凉的人参蜂王浆,心又是一阵刺痛。她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糊窗的旧报纸。外面,北国的夜空反而显得更高、更远,一轮清冷孤寂的弯月,洒下寒冰似的光辉,照亮了楼下堆积的、肮脏的雪堆和杂乱无章的破败院落。远处,曾经机声轰鸣的厂区,如今只剩下几个巨大厂房的黑色剪影,死气沉沉地矗立在月光下,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她也抬起头,望向南方。建设在那里过得好吗?听说南边也乱,工钱不好拿,他那样老实巴交的性格,会不会被人欺负?他知不知道家里已经快山穷水尽了?她不敢在信里写得太详细,怕他担心,更怕他在外面压力太大,做出什么傻事。所有的苦水,只能和着眼泪,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独自咽下。思念像一根透明的、坚韧的丝线,勒进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绵长而窒息的痛。
这一夜,张建设在南方工厂的轰鸣与污浊中,望着北方,手里紧攥着那张承载着过往温情的模糊照片。
这一夜,李桂兰在北国清冷的月光与刺骨的寒意中,望着南方,手心里紧握着女儿那份沉甸甸的、让她心碎的爱。
他们之间,横亘着数千里的山川河流,横亘着截然不同的苦难现场,横亘着时代洪流冲刷出的、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们思念着彼此,渴望靠近,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然而,命运的轨迹却像两条被无形之力固定的平行线,在各自绝望的轨道上,承受着无尽的孤独与沉重,无限延伸,却永不相交。南方的喧嚣照不亮北方的寒夜,北方的月光也暖不了南方的工棚,只有那份相似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在夜空中无声地共鸣。
三月的北春,依然嗅不到多少春天的气息。残雪顽固地盘踞在背阴的角落,与尘土、煤灰和不知名的垃圾冻在一起,形成肮脏坚硬的冰坨。风刮起来,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废纸,打着旋,拍打在斑驳的墙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象是为这破败景象奏响的凄凉配乐。
筒子楼的楼道,永远是昏暗、拥挤而气味复杂的。常年不见阳光,墙壁上满是油污、小孩的涂鸦和层层叠叠、早已泛黄的旧通知。各家门口堆放的杂物——破旧的自行车、捡来的木柴、腌酸菜的大缸——侵占着本就不宽裕的公共空间,行走其间,需要侧身和小心。
李桂兰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外面回来。她刚去了一趟社区卫生院,开了点最便宜的止咳药。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李师傅,你这病光吃这个不行,得去大医院系统看看,拖久了更麻烦……”她何尝不知道?可钱呢?张建设上次寄回的那点钱,像撒进沙漠的水,瞬间就消失了,填了药费和小梅的学杂费,还剩下一堆窟窿。
刚走到自家门口,她的脚步就僵住了。
那张薄薄的、印着蓝色表格的“电费催缴通知单”,还有旁边那张黄色的“水费欠费停水通知”,像两块烧红的烙铁,赫然贴在门板那早已掉漆的木纹上。浆糊还没干透,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一点微弱的热气,显得格外刺眼。单子上那些冰冷的数字——电费31元,水费2元,滞纳金1元——像一张张嘲讽的嘴,撕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对门的门虚掩着一条缝,能感觉到后面有人影晃动,似乎正透过门缝窥视着她这边的动静。楼下传来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正在和谁高声议论着什么,隐约能听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年头,谁家不难?装什么可怜……”仿佛每一句都意有所指,都精准地射向她的方向。
李桂兰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紧接着又变得惨白。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感,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在过去,在厂子里,她是技术能手,是劳模家属,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可现在,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却像当众剥光了她的衣服,将她赤条条的贫困与狼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点,任人鄙夷。
她几乎是扑上去,手指因为慌乱和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仇恨地,去撕扯那两张通知单。纸张很韧,浆糊粘得紧,她撕了几下才扯下来,边缘参差不齐,像她此刻破碎的心境。撕拉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把那两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们捏碎。可那冰冷的触感和上面清晰的数字,却透过皮肤,直直地烙进了她的心里,重若千钧。她猛地推开家门,又迅速“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那些有形无形的目光和议论隔绝开来。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手里那两张纸,不再是催缴单,而是生活掷向她、掷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的,又一封冰冷的战书。而她知道,自己几乎已经弹尽粮绝,无以为继。门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和脚步声,像钝刀子割肉,提醒着她,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难堪和风雨,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