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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李桂兰的怀疑 ...

  •   北方的寒气似乎钻透了筒子楼每一块砖缝,凝结在李桂兰的眉梢和心头。她裹紧那件抵御不住风寒的旧棉袄,从街道那家充斥着酱油和咸菜气味的小卖部里,接过了那张绿色的汇款单。当“叁佰元”这个数字映入眼帘时,她的手指猛地一颤,并非惊喜,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的惊悸。
      三百块?怎么会是三百?
      丈夫上次寄钱,是一个月前,那笔钱在支付了婆婆的药费和家里的欠账后,已所剩无几。他信里从未提过有什么“奖金”,电子厂的流水线,还能有这般慷慨的额外恩赐?这数目,像一块过于肥美的肉,突兀地出现在她们这家徒四壁的餐桌上,反而让人不敢下咽。
      她捏着汇款单,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脚步虚浮地往回走。寒风卷着地上的雪粒,抽打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翻涌着比这天气更冷的疑虑。
      “哟,桂兰,取钱回来了?” 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王婶挎着菜篮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边,目光像钩子一样,精准地钩住了她手里的汇款单,“建设又寄钱回来了?这次寄了多少啊?看你这脸色,肯定是笔大数目吧?”
      李桂兰下意识想把汇款单藏起来,但已经晚了。
      王婶凑近了些,眼睛飞快地扫过汇款单上的金额,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夸张的、混合着羡慕和探究的假笑:“哎呦喂!三百块!了不得啊!建设这在南方是发了大财了?干什么活儿能这么挣钱啊?”
      她不等李桂兰回答,便自顾自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似的、却又足够让周围路过的邻居听清的音量说道:“要我说啊,桂兰,这男人在外面,挣钱多是好事,可你也得多长个心眼!现在南边那地方,乱着呢!正经打工,哪能一下子寄回来这么多?别是……别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行当吧?我可听说,有不少人在那边……”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闪烁的眼神,比任何直白的指控都更恶毒。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李桂兰本就惶惑不安的心。
      李桂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却象是被冻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猛地挣脱王婶那看似亲热、实则如同蛇缠般的手臂,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家。
      “哐当”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肋骨。屋子里,婆婆断续的咳嗽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更添了几分凄凉和不安。
      她颤抖着手,再次展开那张汇款单,象是要从中透视出隐藏的密码。目光死死地盯在“汇款人地址”那一栏。那是一个陌生的、她从未听张建设提起过的邮局地址,不在他工厂附近,甚至不在他信里常说的那个区。
      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汇款?电子厂附近没有邮局吗?他信里说的“厂里”,难道指的不是他做工的电子厂?
      “厂里发了奖金,我很好,勿省。”
      这行附言里的每一个字,此刻在她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疑,甚至刺眼。“奖金”?“很好”?她想起上次通话时,丈夫那沙哑疲惫、近乎虚脱的声音;想起他信里越来越少的话语和越来越长的间隔;想起他从未提及工作的具体内容,只有含糊的“忙”和“累”……
      王婶那恶意的揣测,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见不得光的行当”……什么样的事情,能快速挣到这么多钱,却又无法宣之于口?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蔓延而上,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不敢再想下去。
      那种熟悉的、喉咙发痒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冲到外间,俯身对着那个冰冷的搪瓷痰盂,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咳出的痰液中,那抹暗红色更加明显,像一枚不详的印记。
      她看着痰盂里的血丝,又看看手里那张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汇款单,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对丈夫境况的担忧、对自身病情的绝望、以及对未来无边恐惧的寒意,彻底将她吞没。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仔细地将汇款单收好。而是将其胡乱地折了几下,塞进了碗柜最底层,和那些空药瓶、欠费单放在了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掩盖掉这笔钱带来的不安和耻辱。
      她靠在冰冷的碗柜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驱散的冰冷和恐惧。那三百块钱,没有带来丝毫希望,反而像一块巨大的阴影,预示着更深的、未知的灾难,正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悄然逼近。
      工棚的洗漱区,是这片污浊之地里,最不堪的角落。没有热水,只有一个锈迹斑斑、常年滴水的铁皮水槽,和几面挂在斑驳墙壁上、布满蛛网般裂痕和厚厚污垢的镜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劣质牙膏的薄荷味、以及某种类似腐烂抹布的、令人作呕的酸馊气味,混杂着从潮湿墙角散发出的浓重霉味。水槽边缘积着一圈黄黑色的污渍,下水口被头发和杂物堵住,积水几乎不流动,水面浮着一层五彩的油膜。
      张建设脚步虚浮地挪到这里,几乎是凭着本能。血站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依旧缠绕着他,像一件湿透的、冰冷的衣服紧贴皮肤,甩脱不掉。他想用冷水刺激一下,让自己从这种半麻木的、仿佛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拧开那个需要用力才能转动、发出刺耳“吱嘎”声的水龙头。没有热水,只有一股细弱的、带着铁锈颜色的冰冷水流断断续续地涌出。他俯下身,将头凑到水龙头下,任由那冰冷的、带着腥气的自来水冲刷着他的头顶、脖颈。
      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短暂的清醒后,是更深的疲惫和空虚。他双手撑在水槽边缘,那冰冷粘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滑落,滴落在肮脏的水槽里,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正前方那面最肮脏、裂纹也最多的镜子。
      镜面太脏了,布满灰尘、水渍和不知名的污点,将他的影像切割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灰败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脸。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蜡黄,眼窝深陷,周围是一圈浓重得化不开的、如同瘀青般的黑晕。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张着,象是在无声地喘息。眼神空洞、涣散,里面没有了往日作为技术工人的专注和神采,也没有了初到南方时的茫然与挣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榨干、碾碎后的,死寂般的麻木。
      水珠还挂在他花白的、凌乱的鬓角,象是冰冷的眼泪。额头上、眼角边,那些被生活用刻刀狠狠划出的皱纹,在昏暗灯光和污浊镜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深刻、刺目,如同干涸土地上的龟裂。
      这张脸……这是谁?
      张建设怔怔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濒死的陌生人。
      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记忆,像幽灵般闪过脑海。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也曾有过这样一段萎靡不振的时期,脸色也是这样难看。那时他还小,只记得母亲偷偷抹泪,说父亲是“献血”给厂里救了人,伤了根本……
      “献血”……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他此刻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父亲当年“献血”后,身体就垮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直到最后……
      难道……难道他也要步父亲的后尘?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用这种透支生命的方式,换来的却仅仅是三百块钱,和一句写在汇款单上的、苍白的谎言?!
      镜中那张灰败、绝望的脸,与记忆中父亲虚弱的身影,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象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残酷的宿命轮回!
      不!他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绝望的嘶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潮湿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镜中那个陌生的、预示着不祥未来的“自己”。
      黑暗中,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杂乱地跳动,象是垂死挣扎的鼓点。工棚里污浊的空气,洗漱区刺鼻的气味,以及那面肮脏镜子所带来的、冰冷的绝望,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将他死死地按在这片名为“现实”的泥沼深处,动弹不得。
      他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镜中的那张脸。那张脸,不仅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耻辱,更仿佛预示着他即将步上的、那条与父亲相似的、通往毁灭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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