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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营养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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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血站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灼热阳光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张建设眩晕的头上。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缓慢地旋转、晃动。那阵强烈的、源自血液被强行抽离又部分回输所带来的空虚感和恶心,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的喉咙和感官。他不得不扶住旁边一堵长满青苔、散发着尿骚味的潮湿墙壁,大口喘息着,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血站旁边,就紧挨着一个用破旧木板和油毡布搭起来的、更加不堪的“补给点”。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围裙、满脸油汗的胖女人,正守着一个半旧的泡沫箱子和一个煤球炉。炉子上坐着一壶冒着可疑热气的“开水”,泡沫箱里凌乱地堆着一些同样不太新鲜的面包和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颜色浑浊的牛奶。
这就是血站“附赠”的,或者说,是这桩灰色交易里,唯一一点看似人道的、实则充满讽刺的“营养餐”。
胖女人耷拉着眼皮,用一种见怪不怪的、近乎麻木的眼神扫了一眼扶着墙、脸色惨白的张建设,象是完成一道固定工序,机械地从箱子里抓起一个表皮已经发硬、甚至带着几点霉斑的廉价面包,又拎起一袋看起来象是被稀释过的牛奶,隔着几步远,像扔给路边的野狗一样,随手丢到他脚边一个相对干净些的石墩上。
“喏,你的。” 女人的声音粗嘎,没有任何情绪。
张建设看着石墩上那两样东西。面包干瘪丑陋,牛奶袋子上沾着泡沫箱里的冰碴和污渍。这就是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损耗了不知多少元气换来的“补偿”。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旁边,另外两个刚刚也抽完血、面色同样灰败的年轻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同样的面包,仰头灌着那浑浊的牛奶,仿佛在进行一场争夺生存资源的竞赛。他们一边吃,一边低声交谈,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满不在乎:
“妈的,下次得找他们要个卤蛋!光这点玩意儿顶个屁用!”
“知足吧!听说以前连这个都没有!赶紧吃了回去躺会儿,晚上还得去卸货呢!”
“这身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下次,不知道还能不能抽……”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张建设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和他们,成了同一条肮脏流水线上的产品,被榨取,然后被随意地打发给一点微不足道的“饲料”。
饥饿,一种源自身体被掏空后的、生理本能的凶猛饥饿,最终战胜了屈辱和恶心。他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痉挛着,发出空洞的鸣叫。他知道,如果不补充点东西,他可能根本走不回工厂,更别提支撑接下来那要命的夜班。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慢慢地、几乎是匍匐般地,挪到那个石墩前。他没有坐下,只是弯下腰,伸出那双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抓起了那个冰冷僵硬的面包。
他几乎没有咀嚼,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拼命地、大口地将那干涩粗糙的面包往嘴里塞。面包屑呛进了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捶打着胸口,脸憋得通红,却依旧没有停下吞咽的动作。
吃完面包,他抓起那袋冰冷的牛奶。塑料包装很薄,带着一股明显的、不新鲜的奶腥气。他用力撕开一个小口,仰起头,贪婪地、几乎是灌注般地,将那股冰凉的、带着怪味的液体倒进喉咙。冰冷的奶水划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充盈感。
喝完最后一口,他象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满是虚汗,眼前依旧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干燥嘴唇上的奶渍。那动作带着一种动物般的本能,一种对这点可怜“营养”的珍惜,更是一种尊严彻底扫地后、近乎自虐的麻木。
然后,他直起身,看也没看那个空牛奶袋和石墩,更没有再理会那个漠然的胖女人和旁边还在吃喝的“同伴”。他拖着更加沉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工厂的方向挪去。
那顿所谓的“营养餐”,非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滋养,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耻辱印记,连同那三百块钱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胃里,也压在了他再也无法直视的灵魂上。阳光依旧毒辣,但他感觉到的,只有一种从内而外、弥漫开来的,无尽的寒冷与空洞。
南方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病态的惨白,灼烤着邮局前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张建设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象是深陷于粘稠的泥沼。从血站到邮局这短短几百米的路程,他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强烈的眩晕感并未因那顿简陋的“营养餐”而缓解,反而夹杂着一种源自血液流失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空虚,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邮局里,是另一种形态的、令人窒息的拥挤和喧嚣。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各种方言混杂的焦灼叫嚷,几乎要顶破低矮的天花板。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几乎全是和他一样、来自全国各地、面色黧黑、衣着寒酸的打工者。他们手里紧紧攥着或多或少的钞票,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期盼,还有一丝完成某种使命般的、扭曲的释然。
张建设排在队伍末尾,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剥离。耳边的嘈杂声变得遥远而模糊,象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只能死死攥着口袋里那三张崭新的、还带着一丝机器和血腥气味的百元纸币,仿佛那是他此刻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是他全部意志力的来源。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在汇款单上写下金额后,偷偷抹了下眼角;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反复数着手里的毛票,脸上写满了愁苦;还看到有人因为插队而爆发激烈的争吵,污言秽语像污水一样泼洒……
终于轮到他了。他踉跄着挪到柜台前,肮脏的玻璃后面,坐着一位面无表情、涂着鲜红口红的中年女营业员。
“汇款。”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见。
女营业员抬起眼皮,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扔出一张绿色的汇款单和一支被链条拴着的、几乎写不出字的圆珠笔。
张建设用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留下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字迹。收款人:李桂兰。地址:北春市……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掉他一丝力气。
当写到“汇款金额”那一栏时,他的手指停顿了。他看着那刺目的“?:”符号,仿佛能看到这三张纸币背后,那粗大的针头、冰冷的机器、眩晕的黑暗和石墩上那干硬的面包。
他深吸一口气,象是要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用力写下了:叁佰元整。
最后,是附言栏。那一小方狭窄的空白,此刻却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横亘在他与远方的家人之间。他该写什么?告诉她们这钱的来历?诉说自己的艰辛和屈辱?不,绝不能。
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或许是刚才咬破了嘴唇,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握着那支不听话的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在那狭小的空格里,写下了一句他此生最沉重、也最虚伪的谎言:
“厂里发了奖金,我很好,勿省。”
“厂里发了奖金”——多么轻飘飘的谎言,掩盖了流水线的残酷和血站的肮脏。
“我很好”——多么苍白的安慰,背后是身体的透支和尊严的沦丧。
“勿省”——多么无力的叮嘱,他知道,妻子绝不会不省,她们只会将这带着“奖金”光环的钱,用在刀刃上,哪怕自己饿着、冻着、病着。
写完这八个字,他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
他将汇款单和三张纸币,一起从柜台下的缝隙塞了进去。
女营业员熟练地清点钞票,检查单据,然后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盖戳。整个过程迅速、机械,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天中成百上千笔普通业务中的一笔,汇出的是钱,至于这钱背后是血是汗还是泪,与她无关。
“手续费两块。下一个!”她将一张汇款收据扔出来,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张建设拿起那张薄薄的、印着邮戳的收据,看都没看,就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枚滚烫的、烙印着耻辱的勋章。
他转过身,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邮局。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那三百元,连同他那句精心编织的谎言,已经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而他,留在这南方的,只剩下被掏空的身体、无法愈合的创伤,以及那弥漫在口腔里、久久不散的,谎言与鲜血混合的、苦涩的铁锈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