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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张小梅的决定 ...

  •   北方的深秋,教室里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冬日的寒意。窗户关不严实,冷风像狡猾的蛇,寻着缝隙钻进来,吹得墙上那张印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红色标语一角“哗啦”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孩子们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冻疮膏味道的气息。
      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振奋。她扶了扶眼镜,目光在台下五十多个学生脸上扫过,最后,有意无意地在张小梅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宣布重大消息的庄重,“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全国中学生‘希望之星’作文大赛开始了!我们学校,有一个参加省城决赛的名额!”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那些作文成绩好的同学,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渴望的光。
      李老师的语气更加热切:“这次大赛规格很高!如果能进入全国决赛,甚至获奖,对将来的升学,可能有非常重要的帮助,甚至是保送的机会!”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张小梅身上,语气变得格外“温和”:
      “经过各科老师推荐和学校研究,我们决定,推荐我们班的张小梅同学,代表学校去参加省城的决赛!”
      “嗡——”地一下,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小梅身上。有羡慕,有惊讶,也有毫不掩饰的嫉妒。
      张小梅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难以置信和瞬间涌起的强烈渴望的热流,冲上她的头顶,让她脸颊发烫,手指微微颤抖。作文,是她黯淡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暂时忘记周遭一切、感受到自身价值的光亮。去省城参加决赛?保送?这些词汇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不过,”李老师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表示“遗憾”的神情,“去省城参加决赛,需要……呃,需要缴纳一百元的参赛费和往返路费。学校经费紧张,这部分需要同学自理。”
      一百元。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从刚刚升起的云端,轰然砸下,瞬间将张小梅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砸得火星四溅,几近熄灭。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刚刚还因激动而挺直的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重新缩回到那种惯常的、自我保护的姿态。一百元!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妈妈要夜以继日地拆解多少件旧毛衣,织多少双卖不出去的手套,还要躲避多少次城管的追撵;意味着爸爸在南方流水线上,要多拧成千上万颗螺丝,多忍受多少个小时的呵斥和疲惫。
      周围同学的低语声开始像苍蝇一样嗡嗡响起:
      “一百块!这么贵!”
      “啧啧,张小梅家能拿出这钱吗?”
      “去了也不一定能拿奖,白花钱……”
      “就是,还不如把名额让给……”
      那些声音并不大,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神经上。
      李老师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低垂下去的头,走了过来,语气依旧是那种“为你着想”的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张小梅,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为学校争光,也是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你作文一直很好,老师们都对你寄予厚望。回去好好跟家里商量一下,啊?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这话听起来轻飘飘,却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放学铃声像救赎,又像另一道催命符。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些混杂着各种意味的目光,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脚步沉重地往家走。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却比不上心里的冰冷。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和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更暗,更冷。母亲李桂兰正坐在外间的小板凳上,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拆解着一件颜色灰败的旧毛衣。她的动作迟缓,时不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每咳一声,肩膀都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她的脚边,放着那个搪瓷痰盂,张小梅眼尖地看到,里面似乎有没来得及倒掉的、带着暗红色血丝的痰液。
      听到女儿回来,李桂兰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在她憔悴枯槁的脸上,只显得更加心酸。“梅子回来了……咳咳……饿了吧?饭在锅里……”
      张小梅站在门口,看着母亲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看着她在昏暗中更显苍白浮肿的脸,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到嘴边的话,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她怎么开口?怎么告诉母亲,有一个需要一百块钱才能去参加的、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比赛?
      就在她僵立的时候,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象是在训斥自家孩子,又分明是嚷给这边听: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女孩子家,认得几个字就不错了!早点出来干活,帮衬家里才是正经!别学那心比天高的,命比纸薄,净想些不切实际的,拖累死人!”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小梅心中所有的挣扎和幻想。
      她看着母亲那双因为长期劳作和病痛而布满厚茧、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看着这个家徒四壁、连温暖都是一种奢侈的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毛线纤维和药味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那点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希望,都深深地埋藏起来。
      然后,她走到母亲面前,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妈,没什么。学校……有个比赛,我不参加了。”
      李桂兰愣了一下,抬起疲惫困惑的眼睛:“比赛?什么比赛?为啥不……”
      “不想去了。”张小梅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漠,“没什么意思。我……我去写作业了。”
      说完,她不再看母亲,径直走向里屋那盏昏黄的台灯下,拿出课本,将自己埋首进去。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泛着森森的白。
      没有人知道,在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一个十五岁少女心中,那扇通往或许有所不同未来的门,已经被她亲手,沉重地、无声地,关上了。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呜咽,象是在为这个过早向现实妥协的决定,奏响一曲苍凉的挽歌。
      南方的日头毒辣得像烧红的烙铁,将昨夜暴雨留下的湿气蒸腾起来,街道上氤氲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垃圾腐臭和汽车尾气的湿热气味。张建设跟着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工友,穿过几条污水横流、挂满晾晒破旧衣物的狭窄巷弄,最终停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前。
      这里不像医院,更像一个废弃的仓库或者地下作坊。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种昏暗的、与外面烈日形成强烈反差的阴森。
      “就……就这儿?”张建设喉咙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依旧带着北方尘土气息的工装。
      “不然呢?正规医院能让你这么抽?”带路的工友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混迹于此的麻木,“想挣快钱,就别挑三拣四。里面规矩点,少说话,多听话。”
      他推开铁皮门,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失败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某种隐约霉烂的复杂气味。空气湿闷黏稠,吊扇在屋顶有气无力地转动,发出“吱呀”的噪音,非但没能带来凉意,反而搅得人心烦意乱。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几张破旧的行军床和一台看起来笨重古老的离心机旁边亮着瓦数很低的灯泡。几个穿着分不清颜色、沾着可疑污渍白大褂的人影在晃动,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已经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等候,大多是和带路工友一样面色不佳、眼神躲闪的男人,也有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瘦骨嶙峋,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张建设排在队伍末尾,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敢抬头看那些穿着污秽白大褂的“医生”,目光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开裂的、沾满油污的旧胶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几乎要盖过屋里压抑的交谈和离心机的嗡嗡声。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他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躺在那张铺着脏兮兮塑料布的行军床上,胳膊上被扎入粗大的针头,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塑料管流入一个标着刻度的血袋里。那男人的脸朝着墙壁,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小腿暴露了他的紧张。
      “下一个!”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
      张建设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但带路的工友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他僵硬地走到行军床边。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毫无波澜眼睛的“医生”示意他躺下。床上的塑料布冰凉粘腻,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寒颤。
      “第一次?”那“医生”一边用棉签蘸着颜色可疑的消毒水擦拭他胳膊肘内侧的皮肤,一边例行公事地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张建设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
      “普通抽血,二百毫升,五十块。成分献血,”那“医生”用冰凉的镊子敲了敲旁边一个更复杂的、带着循环管路的机器,“过程长点,伤点元气,但给三百。自己选。”
      三百!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张建设心中的恐惧和犹豫。三百块,几乎能抵上他大半个月在流水线上的血汗!能立刻汇回家,解了妻子看病和女儿学费的燃眉之急!
      “成……成分献。”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
      那“医生”没再多说,动作熟练地开始准备。当那根比普通针头粗壮得多的采血针,带着冰冷的触感,猛地刺入他臂弯青色的血管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被快速抽出,在体外那个冰冷的机器里循环、分离,然后再把一部分成分输回体内。整个过程漫长而诡异,身体仿佛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他死死闭上眼,不敢看那蠕动的管路和渐渐充盈的血袋。
      耳边,是离心机单调的轰鸣,还有旁边两个似乎是常客的、穿着流里流气的小年轻肆无忌惮的交谈:
      “妈的,这鬼地方越来越黑了!上次还给三百五呢!”
      “知足吧你!有地方收就不错了!听说老城区那边好几个点都被端了!”
      “还是‘成分’划算,虽然遭点罪,来钱快!够老子去翻本了!”
      “翻个屁!输光了又来卖!你这身板,还能卖几次?”
      那些话语,像肮脏的泥水,泼洒在张建设本就耻辱的心上。他感觉自己和他们,和这屋里所有为钱出卖鲜血的人,一起沉沦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医生”终于拔出了针头,用一块脏棉花用力按住他的针眼。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从床上栽下去。
      “按住!五分钟!”那“医生”毫无感情地命令道,然后将三张簇新的百元纸币,像打发乞丐一样,随手扔在他身边的床沿上。
      那三张红色的纸币,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诱人而又罪恶的光泽。
      张建设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那三张还带着一丝机器余温的钞票。纸币的边缘像刀片一样,割着他粗糙的指尖。
      他挣扎着坐起身,强忍着眩晕和恶心,脚步虚浮地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血站。外面灼热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他紧紧攥着那三张用自己鲜血和尊严换来的纸币,仿佛攥着三块烧红的烙铁。这耻辱的选择,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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