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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岗通知书 ...

  •   1998年的第一场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清晨,已然将整个北春市染成了一种肮脏的、斑驳的灰白。雪花不是浪漫的鹅毛,而是细密坚硬的雪粒,被北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它们覆盖了机械厂区那纵横交错的、满是油污的铁轨,覆盖了高耸烟囱上早已凝固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铁锈,也覆盖了厂门口那面光荣榜的玻璃橱窗。
      张建设就站在这面光荣榜前。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蓝色工装,几乎要与这灰败的背景融为一体。唯有肩头那条同样褪色、但依旧能看出“光荣劳动”字样的绶带,以及他胸前那枚被擦拭得锃亮、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微弱寒光的铜质奖章,还在固执地宣告着他曾经的身份,连续十年的厂级劳模。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油污的手,不是去触摸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印在红纸上,贴在玻璃后面,隔着一段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而是小心翼翼地拂去落在奖章上的雪粒。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象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指腹感受到金属特有的冰凉,这冰凉似乎能透过皮肤,直抵他此刻同样冰冷的心脏。
      “哟!这不是咱们的张劳模吗?这么早就来瞻仰光辉历史了?”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股子酸腐气。
      张建设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锅炉房的刘麻子。这人以前见了他,老远就堆起笑脸喊“张师傅”,递烟的手都带着谄媚。
      他没应声,只是将奖章握得更紧了些,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
      刘麻子却不打算放过他,趿拉着一双破棉鞋,踩得积雪咯吱作响,凑到光荣榜前,用他那被煤灰浸染得乌黑的手指,虚点着橱窗里的照片:“啧啧,瞧这照片,多精神!可顶啥用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张建设脚边的雪地上,迅速晕开一团污黄,“我听说啊,今天这名单一下来,管你什么劳模、标兵,统统玩完!神仙也救不了!”
      张建设的脊背僵了一下,依旧没回头。他能感觉到周围陆续来上班的工友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同情,有麻木,有兔死狐悲的凄凉,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着高处跌落下来的快意。曾经,这些目光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他记得,去年他上台领奖时,台下那雷鸣般的掌声,厂长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建设同志,你是我们厂的骄傲!”那话音仿佛还在耳边,此刻却已被这凛冽的北风吹得七零八落。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在光荣榜的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象是在替这无声的嘲弄伴奏。厂区广播里那首常年播放、早已听腻了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今天听起来格外刺耳,每一个音符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终于转过身,没看刘麻子,也没看任何人,目光掠过那些或躲闪或直刺的眼神,投向厂区深处那几栋庞大的、如同垂死巨兽般匍匐着的厂房。烟囱不再冒烟,机器不再轰鸣,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里。只有寒风穿过废弃管道的呼啸声,尖锐而凄凉。
      他抬起脚,迈开步子,朝着厂办大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积雪上,深一脚,浅一脚。那条红色的绶带在灰白的背景下,像一道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痕,随着他蹒跚的步伐,无力地晃动着。肩头的积雪,被他身体的微颤抖落,但更多的寒冷,已经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今年的第一场雪,真冷啊。冷得彻骨,冷得让所有往日的荣光,都变成了一场苍白而滑稽的雪上表演。
      厂办大楼的走廊,阴冷而空旷,脚步声回荡出令人心慌的空洞。与外面的严寒截然不同,三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门口,却蒸腾着一股由人体热量、湿重呼吸和劣质烟草混合而成的、黏腻闷浊的气浪。人挤着人,几乎水泄不通。工人们穿着或蓝或灰的工装,像一群被驱赶到狭小围栏里的、沉默而焦虑的牲口。汗味、烟草的焦油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从某些人身上散发出的、因为长期紧张而渗出的酸腐气息,在空气中发酵,令人作呕。
      张建设费劲地挤进人群,几乎是被后边的人推搡着往前挪。他尽量缩着身子,避免碰到旁人,可还是不可避免地与无数个同样紧绷的身体摩擦、碰撞。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以及鞋底摩擦水泥地面的沙沙声。每一张脸都象是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捏造出来的,布满焦虑的沟壑,眼神里混杂着最后一丝侥幸和巨大的恐惧。他们盯着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深棕色木门,仿佛那后面不是会议室,而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审判庭。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一个暴躁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是锻工车间的王大炮,以前总吹嘘自己拳头硬。此刻他额上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地瞪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哟,张师傅也来了?”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从旁边飘来,是宣传科以前的小干事赵斌,这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他脸上堆着一种刻意讨好的、却又带着几分看好戏意味的笑容,“您这身份,怎么也跟我们挤在这儿?要我说,就算全厂都下了,也轮不到您这十年的老劳模啊!”话虽这么说,他眼神里的闪烁却暴露了言不由衷。
      张建设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那枚冰凉的劳模奖章,隔着衣服,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室内的闷热,变得有些烫人。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向前一涌,又在那道无形的门槛前硬生生刹住。厂里的几位领导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王厂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但脸色却是灰败的,眼袋浮肿,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任何一道投来的目光接触。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仿佛重逾千钧的纸。
      会议室里比外面更热,热气裹挟着更浓的烟味和体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王厂长被众人簇拥着,走到前面那张铺着破旧绿绒布的桌子后面。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水。握着缸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完全没有了过去做报告时的洪亮和底气。这三个字象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几百双眼睛,像几百支冰冷的箭,齐齐射向他。
      王厂长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低下头,目光躲闪着,开始念手中的名单。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嘴里吐出来,伴随着简单的说明——“某某车间,某某某,下岗。” 每一个名字落下,人群中都会响起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或是某个角落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没。念到名字的人,脸色瞬间惨白,象是被抽走了魂魄;还没被念到的人,则更加紧张,拳头攥得发白,死死盯着厂长的嘴,仿佛那两片嘴唇是死神的镰刀。
      张建设的心跳得像擂鼓,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听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有的曾是他徒弟,有的曾和他一起在机床前挥汗如雨。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会议室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他眼里开始旋转、模糊。
      突然,一个名字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机加车间,张建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厂长念到这个名字时,声音似乎也顿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朝张建设站立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愧疚,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皮,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张建设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象是有根弦猛地崩断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哭泣、叹息、甚至他自己如雷的心跳——都瞬间远去。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张建设”那三个字,在空荡荡地回响。
      他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那个印着红字“先进生产者”的旧搪瓷茶杯,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开,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滚烫的茶水混杂着几片舒展开的、廉价的茉莉花茶叶,泼溅出来,瞬间浸透了他膝盖上那片早已洗得发白、甚至隐约能看到里面棉絮的工装裤布料——那是很多年前,他刚当上劳模那年,妻子李桂兰在灯下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缝制的,裤脚还特意加固了几层,怕他干活磨破。
      灼热感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温热,与他此刻浑身的冰凉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呆呆地站着,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的水渍和碎瓷片,看着那抹刺眼的、湿漉漉的深色,在自己膝盖上慢慢洇开,扩大,像一朵迅速枯萎的、丑陋的花。
      周围似乎有目光投来,有同情的,有麻木的,或许,也有像刘麻子那样,在角落里发出的、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只是站着,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正在迅速风化的石像。
      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此刻成了张建设唯一的倚靠。他推着它,却感觉不是在推车,而是在拖着一具灌满了铅的、属于自己的躯壳,蹒跚在北春市灰白冰冷的街道上。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那枚依旧别在胸前的劳模奖章上,积了薄薄一层,象是要为这曾经的荣耀举行一场冷寂的葬礼。他没有伸手去拂拭,任由那冰冷的湿意一点点渗透进棉袄,渗透进皮肤,直至骨髓。厂办会议室里那闷浊的热气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这寒并非仅仅来自天气,更多是从他身体内部,从那个刚刚被掏空的胸腔里,弥散出来的。
      他没有选择平时常走的那条相对宽敞的大路,而是本能地拐进了一条更近、但也更破败的小巷。巷子两旁是低矮的、墙皮大片剥落的平房,几处窗户用塑料布蒙着,在风中哗啦作响。积雪掩盖了路面的坑洼,却掩盖不住从墙角散发出的、垃圾堆冻硬后依然隐约可闻的酸腐气味。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孩子在巷口追逐打闹,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那笑声尖锐地刺穿着张建设麻木的耳膜。他曾几何时,也以为只要肯流汗,生活就会像这脚下的路,虽然不平坦,但总归是向前延伸的。现在才知道,路是会断的。
      “哟!张师傅!这么早就下班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从前面的杂货铺门口传来。是杂货铺的老板,姓孙,以前没少靠着机械厂的工人们光顾生意,见了张建设总是老远就递烟,一口一个“张劳模”叫得亲热。
      张建设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挤出一个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孙老板倚在门框上,手里揣着个暖水袋,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怜悯的神色,那怜悯底下,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听说……今儿厂里开大会?”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张建设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和那枚被雪覆盖的奖章上扫来扫去,“名单……下来了?”
      张建设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推着车想快点过去。
      孙老板却象是得到了确认,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很快消散。“唉,这世道!你说你这样的老师傅,技术多好啊,怎么也……真是没处说理去!”他摇着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惋惜,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站在岸上看着溺水者的轻松。“往后啊,有啥难处,尽管开口,街里街坊的。”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像这空中飞舞的雪片,一触即融。
      张建设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是逃离了那扇门和那道目光。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还在盯着自己,像芒刺一样。世态炎凉,他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今天,才真正尝透了这滋味。
      穿过小巷,便是那个他熟悉的露天菜市场。往日里,这里是厂区附近最富有生气的地方,下班时分,人声鼎沸,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喧闹。而今天,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也是因为这席卷而来的下岗潮,市场显得格外冷清。大部分摊位都空着,只有几个不畏严寒的小贩守着寥寥无几的蔬菜,那些蔬菜也冻得蔫头耷脑,失了水色。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空荡荡的摊位,吹起地上的烂菜叶和废纸屑。一个小贩缩着脖子,揣着手,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白菜!便宜了!五分一斤!”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张建设推着车,慢慢地走过这些摊位。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冻得硬邦邦的土豆,发蔫的萝卜,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身上。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他记得,女儿小梅最爱吃这个。每次他发工资,总会给她买上一串,看她举着糖葫芦,笑得比那糖壳还甜。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手伸进了工装裤的口袋。口袋里只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纸币,还有几枚冰冷的、一分两分的硬币。这是家里这个月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动钱了。李桂兰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小梅的学费、书本费……每一分钱都有它的去处。
      卖糖葫芦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草把子往怀里收了收,仿佛怕这穷酸气沾染了他的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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