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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人去棚空 ...

  •   一夜的暴雨终于在黎明前歇止,但南方的天空并未因此晴朗,反而被一种更令人压抑的、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工棚里弥漫着雨后的潮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和依旧浓重的体臭,空气湿冷粘腻,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霉烂的寒意。
      张建设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他就从湿冷的草席上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杂乱而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如也,昨夜交给“赵老板”那三百块钱的地方,只剩下冰冷的、被汗水浸透的布料。
      他抬眼向对面那个上铺望去——那里是“赵老板”的床铺。
      空的。
      床板上只剩下光秃秃的、颜色暗沉发黑的木板,连那片“赵老板”常用来垫头的破报纸都不见了踪影。原本堆在床角的那个印着蹩脚英文logo、据说是他当年“闯荡俄罗斯”时带回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也消失了。
      张建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一块石头直坠冰窟。
      他不信邪,几乎是扑到对面床铺前,伸手在那空荡荡的床板上摸索着,仿佛能摸到一点残存的体温或痕迹。手指触到的只有冰冷、潮湿和粗糙的木刺。
      “别摸了!” 一个带着睡意和浓重嘲讽的声音从上铺传来,是那个黄毛青年,他探出半个身子,嘴里叼着烟,戏谑地看着张建设如同无头苍蝇般的动作,“你的‘赵老板’,天没亮就拎着包溜啦!鞋底抹油,快得很呐!”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张建设耳边炸响。他猛地转过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不可能……他说……他说要去疏通关系……”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象是砂轮摩擦。
      “疏通关系?哈哈哈!” 黄毛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引得工棚里其他被惊醒的工友也纷纷投来目光,“疏通个屁!昨儿晚上后半夜,我起来撒尿,亲眼看见他鬼鬼祟祟收拾东西!你那三百块钱,怕是早变成他跑路的盘缠喽!”
      另一个工友一边穿着脏兮兮的工装,一边阴阳怪气地接话:“早就跟你们说过,那姓赵的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也就你这种老实巴交的‘老师傅’会上他的当!”
      “三百块啊!啧啧,得拧多少颗螺丝才能挣回来?”
      “还想着合伙当老板?做梦去吧!”
      “活该!谁让他想发财想疯了!”
      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像无数支冰冷的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扎进张建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工友们的嘲笑和议论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猛地想起什么,像疯了一样,冲回自己的床铺,发狂似的在枕头下、草席底、那个破帆布包的每一个角落里翻找。他希望能找到“赵老板”留下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张写着虚假承诺的纸条,或者……或者那三百块钱,只是被“赵老板”暂时保管,忘了还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张他舍不得用的、印着花卉的漂亮信纸,那是准备给女儿写信用的;还有那本画着技术图纸的、印着“北春机械厂”抬头的旧笔记本,孤零零地躺在背包最底层。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张倾注了他全部技术和希望、被他视若珍宝的图纸,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线条清晰,标注工整。只是此刻,这图纸在他眼中,不再是什么“摇钱树”,而成了一张巨大的、写满了“愚蠢”和“耻辱”的证明!
      “赵老板”甚至连这张他根本看不懂的“废纸”都懒得带走!
      巨大的被骗感、金钱损失带来的切肤之痛、以及对自身愚蠢的强烈羞耻,像三股狂暴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妈的!张建设!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 工头粗野的吼声在工棚门口炸响,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上,“不上工了?都想扣钱是不是?!赶紧滚去车间!”
      这声怒吼,像一盆冰水,将张建设从崩溃的边缘暂时浇醒。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工头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看着周围工友们迅速收敛了看热闹的表情,麻木而匆忙地涌向门口。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没有人关心他刚刚失去了什么。在这里,个人的悲剧渺小得不值一提,流水线的节奏才是至高无上的法则。
      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跟跄跄地随着人流往外走。路过“赵老板”那空空如也的床铺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嘴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双曾经闪烁着技术工人专注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得象是两口枯井。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吞噬了他时间、健康和尊严,如今又见证了他愚蠢和绝望的车间。那张被他视为最后希望的技术图纸,连同那个“老板”的幻梦,一起,被他遗弃在身后那片充斥着恶臭、嘲笑和彻底虚无的工棚里。
      人去棚空。希望的泡沫,碎裂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北方的寒风似乎也懂得欺软怕硬,在“人民医院”这四个锈迹斑斑的鎏金大字下显得格外猖獗。李桂兰是被妹妹半拖半拽着来到这里的。她本不想来,社区卫生所那张转诊单像烫手的山芋,被她藏在碗柜深处好几天。是妹妹来看她,发现她咳得更凶,脸色蜡黄得吓人,才不由分说,几乎是押着她,挤上了那辆能把人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破旧公交车。
      医院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加庞大而冰冷的混乱。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却压不住那股由无数病痛、焦虑和绝望发酵出的、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挂号窗口前排着蜿蜒曲折、看不到头的长队,像一条垂死的巨蟒。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脸上刻着相似的麻木与焦灼,推搡着,叫嚷着,每一次队伍的微小挪动都引发一阵不安的骚动。
      李桂兰紧紧攥着妹妹的手,象是抓着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不敢与那些同样被疾病折磨的面孔对视,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开了胶、沾满泥雪的旧棉鞋。妹妹在一旁不停地与人理论,试图挤到前面去,引来一片不满的呵斥和白眼。
      “挤什么挤!排队去!”
      “谁不急啊!有点素质行不行!”
      那些声音尖锐地刮擦着李桂兰的耳膜,让她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挂上号,又是漫长的等待。呼吸科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长椅上坐不下,很多人就靠着墙壁蹲着或站着。咳嗽声、吐痰声、孩子的哭闹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交织在一起。空气污浊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叫到她的名字。坐诊的是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眼睛的中年男医生。诊室里挤满了等着看结果的复诊病人和家属,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医生语气快速而平淡,问诊,听诊,开单子。
      “先去拍个胸片。”医生头也不抬,将一张检查单塞到她手里,“拍完拿结果回来。”
      放射科在另一栋楼,同样的拥挤和漫长等待。当李桂兰终于躺在那台冰冷沉重的机器下,听着它发出嗡嗡的、令人心悸的运转声时,她感觉自己不像个人,更象是一块被放置在砧板上、等待检验的肉。
      等待取结果的那一个小时,仿佛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她坐在放射科门外冰凉的金属长椅上,手指冰凉,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妹妹在一旁试图说些宽慰的话,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社区卫生所医生那讳莫如深的表情,是咳出的那抹刺目的鲜红,是邻居王婶那看似关心实则打探的眼神,是女儿张小梅那双充满担忧的、早熟的眼睛,还有丈夫在南方音讯渐少的模糊身影。
      “李桂兰!” 护士在窗口喊她的名字,声音机械而冰冷。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踉跄着冲到窗口。护士递出来一个装着片子的牛皮纸袋和一张报告单。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几张纸。
      她不敢在医院走廊里看,拉着妹妹,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到医院大楼外一个背风的、堆着废弃输液架和杂物的角落。寒风立刻像刀子一样裹挟了她,但她浑然不觉。
      她背对着妹妹,用冻得僵硬的手指,颤抖着,从纸袋里抽出那张报告单。
      纸张是冰冷的,上面的字迹却像烧红的烙铁:
      “影像学诊断:
      右肺门区见团块状高密度影,边缘呈分叶状,可见毛刺征。
      考虑:中央型肺癌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CT增强、支气管镜等)。”
      “……肺癌……”
      这两个字,像两颗从冰窟里捞出的子弹,带着致命的寒气,瞬间击穿了她的心脏,将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微弱希望,都打得粉碎!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耳边的风声、远处街道的嘈杂、妹妹焦急的询问……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两个字,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狞笑。
      她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妹妹慌忙扶住她。
      “姐!姐你怎么了?结果……结果不好吗?” 妹妹的声音带着哭腔,抢过她手里的报告单。只看了一眼,妹妹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桂兰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空气稀薄得无法进入肺部。那冰冷的墙壁,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她抬起头,望着医院上空那片被城市灯火映成暗红色的、污浊的天空,只觉得那天也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压下来的墓碑。
      诊断书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肮脏的雪地上。那上面冰冷的医学术语,宣判的不仅仅是一种疾病,更是对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家庭,最沉重、也最无情的一击。
      希望?哪里还有希望?那微弱的、曾在心底闪烁的火星,在这一纸诊断面前,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吞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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