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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技术图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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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夜,闷热依旧。工棚里混杂的鼾声、磨牙声和梦呓,如同沼泽地里腐烂生物发出的气泡声,此起彼伏。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辛辣,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张建设蜷缩在自己的下铺,身下的草席散发着前一个使用者留下的、洗刷不掉的体油味。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极度的疲惫中立刻昏睡过去,也没有去理会对面铺位“赵老板”那永无止境的、关于财富与女人的吹嘘。一种奇异的热力在他胸腔里燃烧,驱散了部分□□的疲惫,却带来了另一种精神上的焦灼。
他悄悄坐起身,借着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远处厂区路灯那点昏黄污浊的光,从枕头底下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破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半截铅笔头和一个边缘卷曲、印着“北春机械厂”抬头的旧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当年在机加车间工作时,各种零件的加工参数、工艺改进的笔记,甚至还有一些他凭着记忆和灵感,随手画下的简易工装夹具草图。这些字迹和线条,曾是他作为“张师傅”的骄傲,是他与冰冷钢铁对话的语言,如今却像上古的符咒,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又见不得光的仪式。粗糙的手指,因为长期拧螺丝而显得有些僵硬、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笔记本空白的最后一页,开始勾勒。
没有圆规,没有尺子,全凭记忆和那双曾经创造出无数精密零件的手感。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他听来,比流水线的轰鸣和“赵老板”的吹嘘悦耳千万倍。
他画的是一种车床用的自动走刀小夹具的改良图纸。当年在厂里,他就琢磨过这个,能显著提高加工效率和精度,只是后来……没有后来了。此刻,那些沉睡在脑海深处的线条、角度、传动比,如同被唤醒的精灵,顺着那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流淌到纸上。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周围工友的鼾声、隔壁床铺放的臭屁、蚊虫在耳边的嗡嗡作响……所有这些工棚里令人作呕的日常,仿佛都离他远去。他不再是流水线上那个麻木的、代号“1865”的螺丝工,他仿佛又回到了北春机械厂那个熟悉的车间,回到了他的C620车床前,他是一个有技术、有想法、能创造价值的“张师傅”。
“……哟嗬!咱们的张大师傅,这是干啥呢?搞科研啊?”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讥诮的声音,像冷水一样泼来。是睡在他上铺的那个黄毛青年,不知何时醒了,正探出半个身子,叼着烟,眯着眼看着他手里的本子。
张建设的手指一僵,下意识地想合上笔记本。
“画的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 黄毛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工棚里显得格外刺耳,引来了附近几个被惊醒的工友好奇或麻木的目光。
“人家张师傅可是大国营出来的技术大拿!能跟咱们一样?” 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附和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张建设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想反驳,想告诉他们这图纸的价值,想诉说这背后凝聚的心血和技术。但他看着那些茫然的、或是充满鄙夷的脸,看着这肮脏恶臭的环境,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赵老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与他之前吹嘘时截然不同的、刻意压低的严肃和“识货”:
“都闭嘴!你们懂个屁!” 他喝止了那些起哄的工友,然后从上铺利索地爬下来,凑到张建设床边,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刚刚完成大半的图纸,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
“张哥……不,张工!” 他换上了恭敬的称呼,手指虚点着图纸上的几个关键部位,“这是……车床上的玩意儿?能省人工?提高效率的?”
张建设有些意外地看着“赵老板”,点了点头。
“赵老板”猛地一拍大腿(尽量压低声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我就说嘛!张工你是真人不露相!这玩意儿,画得明白!有门道!” 他搓着手,兴奋地压低声音,“有了这东西,咱们还愁找不到识货的?那些乡下的小机加工厂,就缺这种能帮他们省人省钱的好东西!这图纸,就是摇钱树啊!”
他拿起那张承载着张建设技术尊严和渺茫希望的图纸,对着昏暗的灯光,像欣赏一件绝世珍宝,嘴里不住地啧啧称赞:“宝贝!真是宝贝!”
张建设看着“赵老板”那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看着被他捏在手里、几乎要皱掉的图纸,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自己的技术得到了(或许是唯一的)认可,那点不甘和希望之火被扇动得更旺;另一方面,“赵老板”那毫不掩饰的、对金钱的渴望,又让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图纸,是他试图抓住的、挣脱泥潭的稻草,是他破碎尊严的粘合剂。而在“赵老板”眼中,它却只是一件可以兑换成钞票的商品,一件实现他“老板梦”的工具。
工棚外,夜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棚内,在浑浊的空气和复杂的目光中,这张简陋的技术图纸,像一簇在垃圾堆里艰难燃起的、微弱而摇曳的火苗,它既可能照亮一条生路,也可能,瞬间引火烧身。
南方的雨季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雨水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瓢泼般倾泻,猛烈地敲打着工棚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脆弱的栖身之所彻底摧毁。雨水顺着墙壁的缝隙渗进来,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汇成一道道污浊的细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铁锈和霉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潮湿气味。
张建设蜷缩在床铺最里侧,尽量避开从屋顶漏下、滴落在草席上的冰冷雨滴。身下的草席早已被潮气浸透,摸上去一片湿滑黏腻。他没有像其他工友那样咒骂这鬼天气,或是用破盆烂桶去接漏雨,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里那个贴身藏着的、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旧钱包上。
那里面,是他最后的积蓄。
是他在流水线上站了无数个十六小时,用僵硬的手指拧了数百万颗螺丝,吞咽下无数呵斥、鄙夷和工棚的恶臭,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从牙缝里、从每一顿寡淡的饭菜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那几张最大面额的纸币,还带着他体温的暖意,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和一股淡淡的、属于希望的霉味。
这笔钱,是他计划好,明天就去邮局,寄给北方的妻女的。一部分用来支付拖欠的煤火费,一部分给女儿买件过冬的棉衣,或许……还能余下一点点,让妻子去抓几副治疗那持续低烧和咳嗽的药。
“张哥,”“赵老板”不知何时,像一条湿滑的泥鳅,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的床沿。他浑身也被雨水打湿了,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更显得那双深陷的眼睛贼亮。他压低声音,凑到张建设耳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的热切:
“图纸我看过了,绝对没问题!是好东西!” 他用力拍了拍张建设的肩膀,仿佛两人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刚联系上一个朋友,他认识郊区一家私营小机械厂的老板,正为效率上不去发愁呢!人家看了我描述的方案,非常感兴趣!”
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但“赵老板”的话,却像魔咒一样,清晰地钻进张建设的耳朵里。
“机会就在眼前!张哥!”“赵老板”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这事儿,不能空口白牙去谈。咱们得有点‘表示’,得请中间人吃顿饭,疏通下关系,这叫‘前期投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顿了顿,目光像钩子一样,瞟向张建设下意识捂紧的胸口位置,那里藏着那个旧钱包。
“不多,就三百块!”“赵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三百块,撬动的是后面成千上万的利润!等这事儿成了,这三百块算我借你的,双倍还你!不,三倍!”
三百块!
张建设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是他准备寄回家救急的血汗钱!
“我……我这钱……是准备寄回家的……” 他喉咙发干,声音艰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在北方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看到了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看到了家里那冰冷的、早已停止散热的暖气管。
“哎呀!我的张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赵老板”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寄回家?那点钱够干啥?杯水车薪!顶多让他们多撑一个月,然后呢?还不是老样子!咱们现在干的,是改变命运的大事!是给家里挣一座金山回去!”
他凑得更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建设脸上,声音带着蛊惑:“你想让嫂子和小梅一直过那种看人脸色、连病都看不起的日子吗?你想一辈子窝在这破工棚里当臭苦力吗?搏一把!就搏这一把!成功了,咱们就是人上人!”
工棚里,其他工友或麻木或好奇地看着他们。雨水漏得更厉害了,滴答声此起彼伏。一个工友在梦中痛苦地呻吟着,念叨着“回家”。
张建设死死地攥着怀里那个钱包,塑料纸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慌的窸窣声。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与空气中的湿气混在一起,冰冷粘腻。
一边是妻女在北方严寒中殷切期盼的眼神和迫在眉睫的生存需求,那三百块钱是维系他们脆弱生命的氧气。
另一边是“赵老板”描绘的、金光闪闪却虚无缥缈的“金山”,是摆脱这非人处境的唯一可能,是重拾尊严和价值的危险捷径。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理智告诉他,“赵老板”不可信,这风险太大,家里的妻女等不起。但那股被压抑太久的不甘,那份对改变命运的极度渴望,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起下岗时的屈辱,想起亲戚的冷眼,想起流水线的残酷,想起那封被退回的家书……难道,他真的要在这泥潭里挣扎到死吗?
“赵老板”不再催促,只是用那双闪烁着算计和贪婪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等待猎物做出最后决定的猎豹。
时间,在雨水的轰鸣和内心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终,张建设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象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了那个被体温焐热的、塑料袋包裹的钱包。
他的手指颤抖着,解开缠了好几圈的塑料袋,打开旧钱包。他没有看里面那些零零整整的钞票,只是摸索着,将里面所有的、最大面额的三张百元纸币,抽了出来。
那三张红色的纸币,在他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沉重。
他没有立刻递给“赵老板”,而是死死地捏着它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三张纸,而是他全家人的性命,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最后的、也是全部的指望。
他抬起头,看向“赵老板”,眼神里是一片被希望和绝望交织燃烧后的、近乎疯狂的赤红。他的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这,是给我闺女买棉衣……和……和她妈抓药的钱……”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
“赵老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之色,但立刻被更浓的“真诚”覆盖。他一把抓过那三张还有些温热的纸币,迅速塞进自己湿漉漉的内兜,拍着胸脯保证:
“张哥!你放心!我赵某人用人格担保!这钱,绝对用在刀刃上!用不了几天,咱们就能收到好消息!到时候,别说棉衣和药,就是小汽车、大洋房,咱也买得起!”
张建设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纸币的触感和温度。工棚外,雨下得更大了,仿佛是天公在为这孤注一掷的愚蠢,发出震耳欲聋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