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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电话亭的争吵 ...

  •   南方的闷热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缓慢煮沸的锅,湿漉漉的热气包裹着一切,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阻力。张建设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厂区。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汗湿的毛票——这是他省下几顿早饭,加上这个月意外多发的十元“全勤奖”,才凑够的一次长途电话费。
      厂区外围,沿着那条流淌着污水的河沟,一溜排开十几个用铁皮和塑料布胡乱搭就的简易电话亭。每个亭子前都排着长队,挤满了和他一样、眼神饥渴又带着几分惶恐的打工者。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河沟的腥臭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张建设排了将近四十分钟,腿站得发麻,后背的工装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凉。终于轮到他了。他钻进那个如同蒸笼般的铁皮电话亭,里面残留着前一个使用者的体温和烟味。他颤抖着手指,将那些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一张张塞进投币口,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才用力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北春市巷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心焦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几乎能想象出北方那个寒冷的傍晚,小卖部老板不耐烦地拿起话筒,朝着筒子楼方向大喊:“张家电话——!” 然后妻子或女儿匆匆跑下楼的场景。
      终于,电话被接起了,传来妻子李桂兰那熟悉、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桂兰……是我。” 张建设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轻微的电流杂音。
      “建设?!” 李桂兰的声音瞬间拔高,透出惊喜,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你……你怎么才来电话?这都多久了……”
      “厂里……活多,忙。” 他艰难地解释着,目光透过电话亭肮脏的塑料窗,看着外面排队工友那些焦灼、麻木的脸。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正对着话筒低声啜泣。
      “忙?再忙连打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 李桂兰的语调开始发生变化,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听到丈夫声音的瞬间,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你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吗?妈的药又断了,小梅学校的捐款,我……我硬着头皮去邻居家借的!还有电费、水费、煤钱……哪一样不要钱?你寄回来的那点,刚到手就没了影子!”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带着哭腔,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焦虑和独自支撑的无助,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通过这根细细的电话线,扑向千里之外的丈夫。
      “昨天,煤铺的老陈又来催账,话里话外难听着呢!还有隔壁王婶,天天指桑骂槐,说……说你在外面……”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张建设握着听筒,感觉那塑料外壳变得滚烫。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北风的呼啸声,以及女儿小梅隐约的、似乎在劝阻母亲的声音:“妈,你别……”
      电话亭外,几个等得不耐烦的工友开始拍打铁皮门,用带着各地方言的脏话咒骂着:“快点!磨蹭什么!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这催促声,和妻子在电话那头的哭诉,交织在一起,像一把双刃锯,反复拉扯着张建设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想安慰妻子,想告诉她自己在南边也并不好过,想诉说流水线的残酷、工棚的恶臭、还有那封被退回的信……但所有这些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团灼热的、无法言说的硬块。
      他只能听着,听着妻子的抱怨像冰冷的雨水一样砸下来。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仿佛自己无论在这南方如何拼命,都无法填平北方那个家里越来越大的窟窿,无法缓解妻子肩上那越来越沉的重担。
      “我……我知道……” 他最终只能挤出这几个苍白无力的字眼,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虚脱。
      他的沉默和这苍白的回应,似乎更加刺激了电话那头的李桂兰。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忽视、被抛弃的愤怒,“你一个人在外面,好歹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我和孩子呢?我们娘俩在这里,天天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哐哐哐!” 电话亭的铁皮门被砸得更响了,外面工友的骂声也越来越难听。
      张建设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妻子的指责,工友的咒骂,话筒里传来的北风的呜咽,还有他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委屈和疲惫,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
      他张了张嘴,想吼回去,想告诉妻子他每天十六个小时像机器一样站着,想告诉她他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手现在只会机械地拧螺丝,想告诉她他连一封家书都收不到……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听着妻子在那头由抱怨逐渐变成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电话亭外,一双双麻木而焦灼的眼睛,透过污浊的塑料窗,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占用着宝贵通话时间、却只能在电话里承受妻子怒火的男人。那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司空见惯的冷漠,仿佛在说:看,又一个。
      时间,在争吵和哭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投币口传来“嘟——”的、提示余额不足的尖锐长音,紧接着,电话被自动切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像一声声冰冷的嘲笑。
      张建设还保持着那个握听筒的姿势,僵立在闷热恶臭的电话亭里,许久没有动弹。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正沿着他深刻着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南方的夏夜,工棚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蒸笼。白天的酷热被潮湿的水泥地吸收,到了夜晚,再混合着几十号男人的体味、汗臭、脚臭和廉价烟草的焦油味,加倍地蒸腾出来,黏稠地糊在每一个角落。蚊虫在昏黄的灯光下成群结队地飞舞,寻找着可以下口的目标,嗡嗡声不绝于耳。
      张建设瘫在自己的下铺上,连脱掉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工装的力气都没有。电话亭里妻子那混合着哭腔和指责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嗡嗡回响,与车间里电批的尖叫、工棚里的嘈杂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他闭上眼,只想尽快坠入无梦的睡眠,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然而,同工棚里那个自称“赵老板”的男人,显然不打算让这个夜晚平静地过去。
      “赵老板”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干瘦,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却异常活络,闪着一种与这工棚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亢奋的光。他以前是北方某个小县城供销社的副主任,据说因为“经济问题”下了海,折腾过不少买卖,最后都赔了,不得已流落到这电子厂打工。但这并不妨碍他每晚都以“老板”自居,向工棚里这些大多是初次离家的年轻工友们,贩卖他那些真假难辨的“光辉历史”和“发财门路”。
      此刻,他正盘腿坐在他对面的上铺,唾沫横飞,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你们是没见到!当年老子在东北倒腾木材的时候,那钱赚的,就跟捡树叶一样!一顿饭,吃掉你们半年工资!那俄罗斯娘们,啧啧,皮肤白的,跟牛奶似的,一个个往身上贴!”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眼前就是成堆的钞票和异国美女。
      几个刚出来打工、没什么见识的小年轻围在他床边,仰着头,眼睛里充满了对那个遥远、奢华世界的向往和崇拜。
      “赵老板”瞥了一眼对面下铺闭目躺着的张建设,见他没什么反应,声音不由得又提高了八度,象是故意要说给他听:
      “要说啊,这打工,就是最没出息的出路!累死累活,看人脸色,挣这几个血汗钱,够干啥?” 他啐了一口痰,精准地吐在床下的空罐头盒里,发出“铛”的一声响。
      “人呐,就得敢想敢干!得有魄力!得像我们张哥这样——” 他突然把话头引向了张建设,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恭维,“张哥可是正经大国营厂出来的老师傅!有技术!那是宝贝!窝在这流水线上拧螺丝,简直就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张建设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大国营厂”、“老师傅”、“有技术”……这些曾经让他骄傲的词汇,此刻从“赵老板”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赵老板”见张建设有了反应,更加来劲,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对着张建设的方向,也对着那几个年轻工友说道:
      “张哥,不瞒你说,我最近正寻摸着一个好门路!绝对赚钱!” 他搓着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就是缺你这样的技术人才把关!怎么样,有兴趣没?咱俩合伙干!我出路子,你出技术,用不了半年,保准比在这破厂子里熬十年都强!”
      黑暗中,张建设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合伙干”、“赚钱”、“比熬十年都强”……这些词语,像一颗颗火种,投进了他那片被现实冰冻的、名为“不甘”的荒原。
      他想起了下岗时亲戚的冷眼,想起了工会门前水泄不通的绝望人群,想起了妻子在电话里的哭诉和女儿那双渴望的眼睛,更想起了自己这双曾经创造过精密零件、如今却只会机械拧螺丝的手。
      难道,他这辈子,真的就只能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驴,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流水线上,一圈一圈地走到死吗?“赵老板”的话,或许有水分,或许不靠谱,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这真的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让他重新找回尊严和价值的机会呢?
      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毒药,开始在他近乎麻木的心底,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那毒药带着诱人的甜香,暂时掩盖了现实的苦涩,也麻痹了他作为技术工人固有的、对“赵老板”这种江湖客的警惕。
      他没有立刻答应,甚至没有睁开眼。但他那原本僵硬的、透着绝望的背影,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些。胸腔里,那颗被生活重压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危险的兴奋剂,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搏动起来。
      工棚外,不知哪里的野狗在凄厉地吠叫。蚊帐里,“赵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描绘着他的宏图伟业,声音在闷热的夜色中飘荡,像海妖的歌声,诱惑着迷失的航船,驶向未知的、可能布满礁石的彼岸。
      这一夜,张建设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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