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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寒冬的暖气管 ...

  •   腊月的北风,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温情的伪装,露出了獠牙。它不再是呜咽,而是咆哮,像一头无形的、暴虐的冰兽,疯狂地撞击着筒子楼单薄的墙壁和窗户。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形态狰狞的冰花,将外面灰白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绝望的风景。
      屋子里,温度降得比外面慢不了多少。那几根横亘在房间上方、曾经在冬日里散发出令人安心暖意的铸铁暖气管,此刻摸上去,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坚硬的冰冷。它们像几条死去的灰色巨蟒,僵硬地盘踞在头顶,不再有一丝活气。
      寒冷,是一种具有实感的入侵者。它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钻进来,从脚底的水泥地向上渗透,紧紧包裹住屋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人。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刺痛着鼻腔和肺部。
      李桂兰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她把那床自己结婚时缝制的、如今棉花已经板结发硬的厚棉被铺在床上,又加盖了两条打着补丁的毛毯。她和女儿张小梅,像两只在暴风雪中寻求温暖的幼兽,紧紧裹在这些沉重的、却几乎隔绝不了多少寒气的织物里,蜷缩在床铺的最中央。
      “妈,冷……” 张小梅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她把冰凉的小脚使劲往母亲怀里缩。
      李桂兰把女儿搂得更紧些,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徒劳地试图温暖她。“忍一忍,梅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低声安慰着,声音却在寒气中显得飘忽无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几根冰冷的暖气管,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家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带着饱足感的笑语声,还有暖气管因为热水流过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叮咚”声。那声音微弱,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破了这边死一般的冰冷和寂静。
      紧接着,王婶那特有的、拔高了音调的抱怨声就穿透了墙壁,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
      “这暖气烧得也不够旺!交了那么多取暖费,就给我们这点温度?冻死个人了!” 她象是故意要让这边听见,顿了顿,又用一种带着明显优越感和讥讽的语气补充道,“唉,不过啊,总比那些欠费被掐了暖气的强!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人能硬扛,孩子可遭罪喽!造孽啊!”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李桂兰的心脏。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搂着女儿的手臂僵硬得像铁箍。她知道,王婶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欠费通知单,像死亡的判决书,就压在枕头底下。她连买药的钱都凑不齐,哪里还有钱去支付这昂贵的、在她看来近乎奢侈的取暖费?
      屈辱和无力感,像这屋里的寒气一样,无孔不入。她把脸埋进女儿带着皂角清香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也是冰冷的。
      张小梅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仰起小脸,在昏暗中,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也格外清澈。她听着隔壁隐约的喧闹和王婶刺耳的话语,小声地、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担忧,问道:
      “妈妈,爸爸那里……也这么冷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李桂兰早已冻结的心湖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南方……那个只在丈夫潦草的家书和邻居刻薄的议论中被提及的地方。是四季如春?还是同样寒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丈夫在那里,用她无法想象的辛苦,换取这微薄的、甚至不足以支付取暖费的血汗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思念、担忧、怨怼和无边无际悲哀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她喉咙哽咽得发痛,几乎要控制不住那即将决堤的泪水。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那股熟悉的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翻腾的情绪,连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真实答案——“爸爸那里……是南方,不冷。”——一起,狠狠地咽回了肚子里。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冰冷沉寂的空气里,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它是一个谎言,一个母亲在绝境中,能给予孩子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关于远方的、虚幻的慰藉。
      说完,她更紧地搂住了女儿,将彼此冰冷的身体贴得更近,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那里,汲取一点点对抗这彻骨寒冬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窗外,北风依旧在咆哮。屋里,那几条冰冷的暖气管,像墓碑一样,沉默地见证着这卑微的挣扎和无言的爱。夜,还很长。寒冷,也远未到尽头。
      南方的雨季,以一种黏稠而霸道的方式降临。雨水不是北方的雪粒,而是温热、绵密、无休无止的,将天地间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里。电子厂的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那声音不像音乐,倒像无数只烦躁的虫子在啃噬人的神经。
      张建设已经连续加了整整四个夜班。流水线的轰鸣和电批的尖叫,如同刻进骨子里的烙印,即使在下工后,也在他耳蜗深处顽固地回响。他的眼皮像挂了铅块,视野里总蒙着一层驱不散的薄雾,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和过度聚焦于微小螺丝带来的后遗症。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走起路来象是踩在棉花上,又象是拖着无形的镣铐。
      这天下工,雨水暂歇,但空气依旧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拖着近乎麻木的身体,随着下工的人流,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蹒跚着走向厂区边缘那个用石棉瓦搭起来的、低矮破旧的收发室。这几乎是他每天下工后,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唯一还有点盼头的行程——盼望着来自北方的家书。
      收发室的窗口又小又脏,上面沾满了泥点和手指印。负责收发信件的,是个脾气和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的干瘦老头。窗口前挤着几个同样满脸疲惫、眼神饥渴的工友,都伸着手,报着名字,期盼着那一纸来自远方的慰藉。
      “王建国!” “有!” 一个工友兴奋地接过信,脸上露出了这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罕见的亮光。
      “李卫东!” ……
      张建设挤到窗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名字:“张建设。”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手指在那一叠厚厚的、夹杂着各种广告宣传单的信件里不耐烦地翻捡着。厂里万把人,信件又多又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粗暴。
      翻了一会儿,老头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他从一堆信件底下,抽出了一个有些皱巴巴、边角甚至被雨水洇湿过的土黄色信封。他没有立刻递出来,而是就着昏暗的灯光,眯着眼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窗口外张建设那张充满希冀的脸。
      “张建设……”老头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把那封信调转过来,用指甲盖敲了敲信封正面。
      张建设这才看清,在那熟悉的、属于女儿笔迹的“张建设(收)”旁边,盖着一个刺目的、蓝色的长方形印章。印章上的字,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逾期未领,退回原处”
      ……
      “逾期未领,退回原处”那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旋转着,带着嘲讽的意味,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掐灭。
      “怎么搞的?这么久不来拿?” 老头不满地抱怨着,把信从窗口扔了出来,像丢出一件垃圾,“占地方!下次再不及时领,就直接当废纸处理了!”
      那封信,轻飘飘地落在沾满泥水的水泥窗台上,信封上女儿稚嫩而认真的字迹,此刻被雨水和污渍弄得有些模糊,旁边那蓝色的退回章,却鲜艳得刺眼。
      张建设呆呆地看着那封信,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流水线的轰鸣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盖过了一切。他仿佛能看到,女儿在北方寒冷的夜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如何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如何满怀期待地将信投进邮筒。而这封信,穿越了千山万水,最终却因为他连续不断的夜班,因为他像牲口一样被榨干的时间,因为他连走到收发室这短短几百米路程都无力完成的疲惫,被无情地退了回去。
      逾期未领……
      他甚至连收到这封承载着女儿思念和家里近况的信,都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像这南方潮湿闷热的空气一样,死死地包裹住他,勒得他无法呼吸。他在这庞大的、冰冷的工业机器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连家书都无法及时收取的零件?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堤坝。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捡那封信,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愤怒,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嘈杂的收发室门口显得并不突出,却把他身边一个刚拿到信的工友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他。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这疼痛,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心痛。
      他弯下腰,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捡起那封被退回的信。信封潮湿、冰冷,攥在手里,像攥着一块冰,一直凉到了心底最深处。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死死地攥着它,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像一具彻底失去生气的行尸走肉,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那片散发着恶臭的工棚。
      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他佝偻的背上,打在那封被退回的家书上,模糊了女儿的笔迹,也模糊了他眼前这片灰暗、绝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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