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婆婆的药 ...

  •   日子像生了锈的锯子,在北风的呼啸声中,一下下拉扯着,缓慢而煎熬。李桂兰在清点那个藏在米缸底层的、装着急用钱的破手帕包时,心里猛地一沉——婆婆的降压药,已经断了三天了。
      那小小的白色药瓶,此刻空荡荡地立在婆婆床头那张掉漆的木柜上,像一只嘲讽的眼睛。瓶身上“硝苯地平”的字样,曾经是维系这个家里一丝微弱平稳的符咒,如今却成了压在李桂兰心口的巨石。婆婆这几日总是嚷嚷着头晕,靠在炕上喘不上气,那一声声浑浊而痛苦的呻吟,像钝刀子割着李桂兰的神经。
      不能再拖了。
      她攥着那个手帕包,里面是几张毛票和最后一点钢镚,加起来也不到两块五。这点钱,连一瓶药的三分之一都买不到。她咬咬牙,从自己那件旧棉袄的内衬里,又摸出仅有的五毛钱——这是她原本想给女儿买副新鞋垫的。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她脸上。她把头巾裹得更紧些,揣着那三块钱,象是揣着全部的希望,走向街口那家挂着绿色十字招牌的国营药店。
      药店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玻璃柜台后面,穿着白大褂的售货员正抱着热水袋打盹。李桂兰走到柜台前,怯生生地开口:“同志,买……买一瓶硝苯地平。”
      售货员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报出一个数字:“八块五。”
      那数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李桂兰勉强维持的镇定。她的脸颊迅速失去血色,嘴唇嗫嚅着,手在口袋里死死攥着那三块钱,几乎要将其捏出水来。
      “能……能不能先赊……”她鼓足勇气,声音细若蚊蚋。
      “开玩笑呢!”售货员立刻打断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不耐烦的神情,“我们这儿概不赊账!买不起就别耽误时间!” 那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李桂兰洗得发白的棉袄和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
      李桂兰象是被当众抽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售货员,攥着那三块钱,逃也似的离开了药店。冰冷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点可怜的暖意,也隔绝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寒风凛冽的街上,目光茫然地扫过两旁紧闭的店铺。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肮脏的、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理发摊前。摊主是个豁牙的老头,正揣着手在寒风里跺脚。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卖掉这头长发。她记得年轻时,她的辫子又黑又亮,邻居们都夸。虽然如今已有些干枯发黄,但长度还在。
      她走过去,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大爷……收……收头发吗?”
      豁牙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重点在她那头虽然缺乏保养、但依旧能看出底子不错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他示意李桂兰坐下,然后用他那双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污垢的手,抓起她的头发,掂了掂,又凑近了仔细看发质和发根。
      “太干,没油性,还分叉。”老头撇着豁牙,语气挑剔得像在评价一块劣质的布料,“最多……三块钱。”
      三块钱!李桂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三块钱,加上她原有的,也远远不够买药。而且,卖掉头发,她以后还怎么见人?邻居们,尤其是王婶,会怎么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她仿佛已经听到了王婶那尖利的声音穿透墙壁:“哎哟喂,快看呐!张家媳妇穷得连头发都卖了!真是败家到了极点!建设要是知道,怕不是得气死在外头!”
      这想象让她不寒而栗。
      老头见她犹豫,不耐烦地催促:“卖不卖?不卖别挡着我做生意!”
      李桂兰看着老头那冷漠的眼神,又想起婆婆在炕上痛苦的呻吟,和空荡荡的药瓶。屈辱和无奈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的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最终,她猛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个理发摊。寒风吹散了她凌乱的发丝,也吹干了她眼角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她没有卖。那三块钱,连同她破碎的尊严和最后一点对仪容的坚持,被她紧紧地、更紧地攥回了手心里。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推开那扇冰冷的门。婆婆微弱而急促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她走到婆婆床头,看着那个空药瓶,又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毛票。
      最终,她默默地拿起空药瓶,走到外间,将其藏在了碗柜最深的角落里,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这个迫在眉睫的难题。然后,她重新坐到那盏昏黄的灯下,拿起那件拆了一半的旧毛衣,更加用力地、近乎疯狂地拆解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和无力,都发泄在那团纠缠不清的旧毛线上。
      窗外,北风依旧,夜色如墨。药,终究是没有买成。这个家,在疾病的阴影下,又朝着看不见的深渊,滑落了一寸。
      北方的夜,黑得早,也黑得沉。窗外风声凄厉,像旷野里饿狼的哀嚎,不断撞击着单薄的窗棂。筒子楼里供电不稳,昏黄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在张小梅摊开的作文本上投下摇曳不定、令人心烦意乱的光影。
      家里静得可怕。里屋传来奶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母亲李桂兰还在外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拆解旧毛线,动作迟缓,几乎没有声音,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打扰了女儿,也生怕惊动了这屋里捉襟见肘的平衡。
      张小梅坐在冰凉的板凳上,小小的身子伏在折叠饭桌的一角。她面前摊开的不是作业,而是一本崭新的作文本——封面上印着鲜红的“红旗小学”字样,这是她省下几次早餐钱才买来的。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笔头粗糙,写出来的字迹深浅不一。
      她是要给远在南方的父亲写信。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憋了好多天,像一颗被石头压住的种子,拼命想要破土而出。她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委屈想问。学校里关于捐款的难堪,同学们偶尔投来的异样目光,奶奶断药后痛苦的呻吟,妈妈深夜在灯下愈发佝偻的背影,还有隔壁王婶那永远带着刺的、关于“南方享福”的议论……所有这些,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大人写信的格式,在作文本的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下:
      “亲爱的爸爸:”
      笔尖划破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你还好吗?妈妈说你在南方的工作很重要,很辛苦。我在学校很听话,这次期中考试,我语文和数学都考了第一名。老师表扬我了。”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班主任李老师宣布成绩时,那难得对她露出的、却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多么想告诉爸爸,为了这个第一名,她有多努力,在冰冷的教室里,手指冻得握不住笔,也要一遍遍练习。
      “妈妈也很好,就是……有时候晚上,我听见她好像在哭。”
      写下这一句时,她的笔迹有些颤抖。她想起好几个深夜,她假装睡着,却听到外间传来母亲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绝望的呜咽声,那声音比窗外的风声更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清晰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象是在对自家人说话,又分明是嚷给四邻八舍听:
      “哼,考第一有啥用?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她爸倒好,一拍屁股跑去南边躲清静,留着一家老小老弱病残在这儿喝西北风!我看啊,这学能上到哪天都说不准喽!”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张小梅的耳朵里。她握着铅笔的小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巨大无助的热流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字会花掉,爸爸会担心。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几乎是用刻的,在作文本上继续写道:
      “爸爸,东莞远吗?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它离我们好远好远。比王小明他爸爸去的省城还要远。”
      她想起地理课上,老师指着那张巨大的、色彩斑斓的中国地图。她的目光越过熟悉的东北平原,越过黄河、长江,一直向南,向南,找到那个小小的、陌生的地名“东莞”。那么远的距离,像隔着整个天地。爸爸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真的像王婶说的,是在“享福”吗?那为什么寄回来的钱,妈妈总是数了又数,眉头越皱越紧?
      “爸爸,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这一句,几乎是她心底最深处、最不加掩饰的呼唤。写完之后,她象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看着那几行歪歪扭扭、却承载了她全部思念和困惑的字。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直直地坠落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刚刚写好的“回来”两个字上。
      深蓝色的墨迹,遇到泪水,立刻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忧伤的蓝色小花。字迹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她此刻的心情。
      她慌忙抬起袖子,想去擦拭,却越擦越脏,那片蓝色晕开得更大,几乎糊成了一团。
      她看着那片被泪水毁掉的痕迹,看着信纸上那些努力维持平静却终究泄露了悲伤的句子,再也忍不住,把小小的脸孔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地、无声地抽动起来。
      作文本静静地摊在桌上,那封未完的、被泪水打湿的家书,像这个寒冷冬夜里一声无人听见的、微弱的啜泣,被封存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也封存在一个十岁女孩早熟而沉重的心事里。窗外,风声依旧,带着北国特有的、无尽的苍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