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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一份工资 ...

  •   挨过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三十天,发薪日终于到了。没有庄严的仪式,没有工资条,只有一个装着钱的、薄薄的信封,由线长站在车间门口,像发牌一样,面无表情地叫名字,然后塞到每个人手里。那动作随意得如同在打发乞丐。
      “张建设!”
      张建设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的,双手在油腻的工装裤上使劲擦了擦,才颤抖着接过那个轻飘飘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电流般的战栗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的是全家人的性命,是他在这个异乡地狱里忍受的所有屈辱和疲惫的唯一补偿。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像做贼一样,捂着口袋,弓着腰,一路小跑着冲进厕所,挤进一个相对干净的隔间,插上门栓。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尿臊味,但他浑然不觉。他背靠着冰冷的隔板,大口喘着气,用因长时间拧螺丝而僵硬发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撕开信封的封口。
      一叠钞票滑入掌心。
      六张一百元,三张十元,总计六百三十元。
      崭新的纸币,边缘锋利,带着油墨特有的、冷冽的气息。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里,那鲜红的颜色,像火焰,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的心。
      六百三十元。这是他过去在北方国营厂里,辛辛苦苦干两三个月才能拿到的数目。如今,只用了一个月——虽然这一个月,是每天十六小时站立,是重复数万次拧螺丝的动作,是吞咽下无数的呵斥、鄙夷和工棚里的恶臭,是透支了他作为人的全部尊严和体力换来的。
      巨大的、混杂着辛酸与一丝扭曲成就感的情绪,像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哽咽出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股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没有过多耽搁,将钱仔细地数了三遍,确认无误后,重新塞回信封,又小心翼翼地将信封藏进贴身衬衣的口袋里,用别针别好。那薄薄的信封贴着胸口皮肤,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责任感。
      中午休息的半小时,他请了假,几乎是跑着去了离厂区最近的那个邮局。邮局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前来汇款的打工者,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焦虑。他挤到柜台前,用那双依旧不太听使唤的手,填好了汇款单。收款人:李桂兰。金额:五百五十元。在附言栏那一小方狭窄的天地里,他捏着那支被无数人摸得油亮的公用圆珠笔,悬在空中,犹豫了许久。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想诉说南方的湿热和艰辛,想描述工棚的肮脏和车间的压抑,想表达对妻子女儿的思念和愧疚……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了四个字:
      “一切安好,勿念。”
      写完,他像完成了一场艰难的仪式,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谎言,是他唯一能给予远方的慰藉,也是他必须独自扛起的沉重。
      他将五百五十元,连同那张承载着谎言与思念的汇款单,一起递进了柜台。看着工作人员盖上邮戳,他心中一块巨石仿佛稍稍松动。
      剩下的五十元,他攥在手心,走出了邮局。南方的阳光刺眼而灼热,他眯着眼,走向旁边一家肮脏破旧的小卖部。
      他买了最便宜的牙膏、肥皂,又站在柜台前,犹豫了很久,最终指了指那种印着漂亮花卉图案的、八分钱一张的邮票。
      “要一张。”
      他将找回的零钱,连同那张小小的、色彩鲜艳的邮票,一起珍重地放回了口袋。这五十元,是他接下来一个月所有的开销,包括可能出现的头疼脑热。而那张邮票,是他准备在某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给女儿写一封家书用的。
      他摸了摸胸口,那装着五百五十元汇款收据和剩余几十元钱的位置,依旧沉甸甸的。但这沉重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这光是靠他榨干自己换来的,它照不亮他身在的这个异乡地狱,但他希望,它能多少照亮一点北方那个寒冷破败的家中,妻女脚下的路。
      第三个连续的大夜班。时间象是被粘稠的沥青拖住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车间的日光灯在凌晨三四点的光景里,显得愈发惨白,像无数把冰冷的手术刀,解剖着每个工友脸上残存的生气。空气污浊不堪,松香、焊锡、汗液和某种来自人体极限的、微甜的虚弱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张建设感觉自己像一台即将散架的旧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撑开一条缝隙。视线里,传送带上的绿色电路板不再是产品,而是一片流动的、令人眩晕的绿色沼泽。耳朵里灌满了流水线永恒的轰鸣和电批“滋滋”的尖叫,这声音不再仅仅是噪音,而是直接钻入骨髓,搅动着脑髓。
      他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满了铅的手臂,重复着那成千上万次的动作:取板,定位,电批对准,按下开关……动作已经完全机械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肌肉在疲惫地抽搐着完成指令。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片绿色的沼泽彻底吞噬时,前方不远处,靠近插件工位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与水泥地面接触的钝响。
      “噗通——”
      声音不大,但在单调的机械噪音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张建设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软软地瘫倒在地,像一截突然被砍断的绳索。那是负责给电路板插电容的女工,看上去年纪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如同旧报纸般的蜡黄。她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一小堆五颜六色的电容从她手中散落,滚了一地。
      是那个不太爱说话、总是低着头的四川妹子。张建设记得她,因为她曾在他刚来时,悄悄提醒过他一次厕所的位置。
      流水线,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冷酷无情的匀速移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块她未来得及插上电容的板子,毫无阻碍地流向了下一个工位。
      “怎么回事?!”线长那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不耐烦的嗓音立刻炸响。他快步走过来,不是先去看地上的人,而是皱着眉头,检查了一下因为女工倒下而略微受阻、但很快被后面人接手的工位流程。
      “妈的!又晕一个!肯定是低血糖!说了多少次,夜班前要吃东西!”线长嘴里骂骂咧咧,用脚不耐烦地踢了踢地上那个失去知觉的、单薄的身体,象是在拨开一块挡路的石头。“废物!净耽误产量!”
      他环顾四周,看到几个离得近的工友动作有些迟疑,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地上,立刻厉声喝道:“看什么看!干你们的活!谁他妈产量不够,今晚别想下班!”
      如同被鞭子抽打,所有窥探的目光瞬间缩了回去,每个人都低下头,更加拼命地加快手上的动作,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斥责的对象。没有人敢停下,没有人敢去扶。流水线的节奏,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线长这才皱着眉头,对着不远处两个负责搬运物料的中年男工挥了挥手,语气象是吩咐人去清理一堆垃圾:“你,还有你!把她拖到那边墙角去!别挡着道!真是晦气!”
      那两个男工麻木地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一人一边,架起那个软绵绵的、毫无生气的女孩,她的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他们将她像丢弃一个破麻袋一样,随意地放在了车间一个堆放废弃包装箱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没有医生,没有药品,甚至没有一口水。只有一个失去意识的、年轻的躯体,被弃置在冰冷的墙角,与她作伴的只有废纸箱和蜘蛛网。
      线长看都没再看那边一眼,转而开始对着所有人大声咆哮,唾沫星子在惨白的灯光下飞溅:“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再他妈掉链子,就跟她一样,滚蛋!听见没有?!”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和更加疯狂的、试图证明自己还有用的劳作声。电批的“滋滋”声变得愈发刺耳。
      张建设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那个被丢弃在墙角、生死未卜的年轻女孩,又看着眼前这条依旧滚滚向前、吞噬着一切绿色电路板的冰冷钢铁河流。他想起了北春机械厂的车间,虽然破败,虽然也艰苦,但工友之间,总还有那么一点嘘寒问暖,总还会在谁不舒服时递上一杯热水,顶一下岗位。
      而这里,没有。这里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效率,只有产量,只有那每月六百三十元钱背后,被明码标价、可以随意丢弃的健康与尊严。
      一股寒意,比北方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仅仅是对这非人环境的恐惧,更是对自己可能在某一天,也像那个四川妹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倒下,然后被像垃圾一样拖到某个角落,无人问津的恐惧。
      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面前那四颗小小的螺丝上。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再朝那个墙角看一眼。
      流水线的轰鸣,掩盖了角落里微弱的呼吸,也掩盖了每个人心中,那无声的、巨大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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